朝露吟[剑三]

　　前两日过年的时候曹家不曾放过炮仗，只除夕夜里煮饺子的工夫，依着风俗放了一回爆竹，却也是拿到了大门口，远远放的——倒并非因什么难言之隐，实在是家中小儿开远是前一年十月初一生的，过年时还不到百日，爆竹炮仗的响得很，怕吓坏了孩子。
　　到上元节这日傍晚，左邻右舍又放起炮仗来，开远正睡着，遭放炮的声儿一惊，一霎时就醒了，眼都不睁便是号啕。木昔一碗饭刚吃了两口，直气得一摔筷子就要掉泪；曹炎烈叹了口气，抚了抚她后背，道：“你先吃罢。”便撂了碗筷，到里屋床边上去抱起襁褓中的儿子，一面轻轻拍着，一面极娴熟地哼起了儿歌。
　　自打开远落了地，这对新当了爹妈的夫妇日子骤然变苦了：添一张嘴倒算不得什么，难的是孩子白天哭，夜里哭。木昔每隔一个时辰就得起来喂奶，好在白日里还能补上一两觉；而曹炎烈睡觉本就警醒，偏还张罗着武馆，一早就要起来盯着徒弟们习武。如此到年前拢共两个多月的时光，二人俱是焦头烂额，肝火大盛，瘦了一圈不说，眼下的乌青一日赛一日深，好似再也消不下去了。
　　这一番炮仗放得久，开远也哭闹得格外久些。木昔又吃了两口饭就吃不下了，这些日子总是如此，她早早就没了奶水，只得把白日里熬的米糊糊热了热，喂开远吃了几口，又拿被子轻轻捂住了他的耳朵。开远这才不哭闹了，睁着眼四下里看着玩了一会儿，朝他疲惫的爹、脸上带着泪痕的娘笑了笑，攥着小拳头睡着了。
　　二人极轻地把他放回床上，蹑手蹑脚地到了外屋，这才又坐下来吃饭。
　　虽已过了立春，天还是冷的，饭菜早凉透了。木昔拿筷子拨拉了几下，眼泪不由又往下掉，把筷子横着往碗口上头一撂，埋怨道：“都怨你！我跟着你这许多年，如今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旁人家都县里看灯会去了，你我倒好，话都不敢大声说！”
　　曹炎烈亦十分低落，闷头把碗里的饭菜都吃了个精光，才慢慢地道：“当日雪阳刚生下来，仿佛也没这般闹腾。”
　　木昔抹着泪恼道：“那时你才四岁多，知道什么了？”
　　她这些日子带孩子累着了，总是不大痛快。曹炎烈不欲跟她多计较，闻言不作声了，只撂下碗出去烧了一锅热水，端了半碗来，倒进她碗里拌了拌，道：“到明年这工夫，开远就大了，咱们也可去县里看看灯。”
　　木昔勉强吃了几口，略消了点气，就去洗了碗筷，回来后靠在他肩头在床沿上坐着，看着那不过两尺长的小小婴孩，委屈地小声道：“明年这工夫他也不过一岁多。非得到了十几岁，成了大小伙子，才能离手离脚了。你我还有的要熬呢。”
　　曹炎烈揽着她的肩膀，手不由就往下伸了伸，叹了口气，道：“还有的要熬呢。”
　　这话里别有意味，木昔察觉到了，就拉过他的手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怒道：“莫想那事了！我可不想这个还未带大，又添一个更小的——咱俩可都多活几日罢。”
　　曹炎烈刚要回口，就听开远轻轻地“唔”了一声。夫妻二人俱是汗毛一竖，忙老实不动了，半晌见他没醒来，曹炎烈才捏着她的脸颊，轻声道：“当日不是说好了么，要生十个？”
　　木昔恼得推了他两把，见他脸色不好，想到这一年来他日子过得踏实，再没琢磨过什么造反的事，不由又是心疼，摸着他眼下的乌青，道：“你这些天睡得着实少。实在不成先分房睡两日罢——我带着孩子在里头，你去外头。”
　　曹炎烈不作声，木昔就知道这事没的商量，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拉过他的手摩挲着，又去看开远，道：“你说他长大了像谁？像你就好了，高高大大的。”
　　“男孩自然要像我。”曹炎烈道，“来日有了女儿要像你，生得惹人疼。”
　　木昔不由笑了，道：“倒不如像宣威将军，又高又英气。”
　　“像她像你都一个样。”曹炎烈道，“你二人都犟得很，认准的事便再不肯转圜。”
　　木昔知道他对大唐对天策府耿耿于怀，可说到底这事上她跟宣威将军胜了。她便不跟他计较，只是道：“还好去岁往白马县里看过了上元灯会，否则如今可要眼红旁人了。”
　　曹炎烈笑她道：“还说呢，也不知是谁当日盯着旁人家的丫头走不动道，险些被当成拍花子的。”
　　木昔扭头看了看开远，佯怒道：“是个丫头才好，乖巧听话。这般闹腾的小子我可不想再养一个了。”
　　“依你，下一个就生丫头。”曹炎烈笑着，又轻轻地摸了摸开远的脑门，慨叹道，“开远是长子，来日曹家大业自然是要交与他的。若有几个兄弟帮扶他一二自然是好，不然……”
　　他一说这个，木昔就听不下去了，扭过身去冷笑道：“若一个个都随你一般的性子，帮扶怕是帮不成了，闹出几个玄武门之变倒是有的。”
　　曹炎烈被将了一军，闭口不再提这事，只是道：“如今攒了也有些钱了，过俩月若依旧是照看不过来，咱们就买个婢女。”
　　木昔道：“旁人家也没见照看不过来，偏咱家这般娇气？”
　　“许是原先开元年间过得好，如今左邻右舍家里多少也有个男奴女婢的。”曹炎烈道，“况且娶你原也不是让你受罪来的。只奈何……”
　　话说至此已够了，何苦惹他又想伤心事。木昔心里叹了一遭，就道：“快歇下罢，过不多久他又该醒了。”两人便吹熄了灯歇下了。
　　到底是上元佳夜，漆黑的夜色里，裹着被子听着远处的爆竹声声，倒也有些过节的意味。木昔往曹炎烈怀里靠了靠，刚闭上眼，忽被他抱紧了。他道：“木昔，再给我一年工夫，必不叫你受委屈了，来年咱们看灯去。”
　　其实也不必他怎么做，只听着这话，木昔就觉心里安稳。她抱着他笑道：“待开远大了罢，你抱着他，咱们一家子一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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