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无义

　　他们暂且在白师父家里住了下来。

　　苏玉找了个理由，一方面说是碧玉贪玩伤了腿，不敢回府惹何子青责罚，更重要是表达要留在师父身边两日陪陪他们的心愿。

　　宝珠对此心中依然惴惴不安，因为她总觉得京城离何子青太近，长久逗留也非良策。然而苏玉胸有成竹，因为他们足不出户，这两日，他只围着师父和师娘团团转，要么与他们说笑开心，要么就逗小师弟习武练嗓，全然对外界不感兴趣，京城繁华比不得师父家中天伦一隅。

　　更何况，他是太依赖此地，回来了便不想走。

　　本是说好待两日就走，可这两日，师娘变着花样做苏玉爱吃的饭菜，师父又给他买了好酒，这般体贴关照，实在是他十年未遇到的温暖，他舍不得走。

　　第二天夜里，他登门查看了一下碧玉的伤势。

　　镇上老大夫的江湖门路确实不靠谱，京城大夫诊治后，发现她的腿骨其实并未受伤，只是当时烫伤严重，皮肤肿胀化脓，让镇上的大夫误诊了。此番，京城大夫开了调养散淤的方子和外用的药膏，双管齐下自然好得快——烫坏的皮肉很快愈合，只是疤痕甚重，恐怕是这药膏难治的。

　　苏玉登门的时候，宝珠正帮碧玉换药，听得他敲门，便先用被单盖好了她的腿。

　　他应声而进，对她俩一笑：“碧玉，今日如何了？”

　　“已大好了。”碧玉应道，“本就是皮外伤，又有这上好的药疗伤，不妨事。”

　　“那就好，”苏玉笑道，拉了把凳子坐了下来，“你是不知道，那时镇上找的那老头儿，说得有多吓人。还说什么你的腿要不保，又开那么烈的方子，别说是吓坏了宝珠，我都有点吓着了——如今瞧瞧，那不就是个庸医么？”

　　他不来，她俩就默默无语的疗伤静养。

　　他一来，这嘴就跟多了十个人似的。

　　宝珠笑道：“你这嘴呀，就没个停的时候，真是话痨！这一整日与你师父师娘说不够，来这儿可好，一句话问出你十句话来。”

　　“那又怎么了？难不成我来看看你们，是要大眼瞪小眼，互相没话说？”苏玉还是笑，连日来吃香喝辣，终日里又被师娘宠着，令他不禁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那形销骨立的憔悴也好多了。

　　“我是和你没话说，”宝珠也笑，“我怕我说多了，你就有千百句等着我，你来我往是说到天亮也说不完。”

　　“我是来看碧玉的，谁与你说千百句？”苏玉驳道，眼波流转看向碧玉，见她面色红润、目光闪亮，确实是大好了，就说，“这腿还得小心，不能因为皮外伤好些了就乱动，须得养好才是。”

　　碧玉问道：“苏玉哥哥，你的伤可都好些了？”

　　“哎，”苏玉应道，“我这点伤算什么，再寻常不过，你若不问我都忘了。这两日又吃好睡好，放心吧，我好得很。”

　　宝珠的心思基本没考虑他的健康，只在另一件事上：“我们几时动身？”

　　苏玉是存了想多待几天的心思的，明说的话，对方必然不肯，他感觉这个宝珠就仿佛是时刻为和自己作对存在的，就等她问此话，台词都准备好了：“明日我去找马车，再打点些路上用的行囊，我也不好在外太久，先带着小师弟跑跑腿，尽快的办。”

　　说罢了他心里暗笑，心想，反正我是尽快的办，有多快就不知道了。

　　宝珠比他少吃许多年的饭，智慧远不如他，自然听不出端倪，只道：“那是最好，留在这京城我总是不踏实，还是快点出城得好。”

　　苏玉点头应着，心想，再留三日就走，这三日好好孝敬师父、伺候师娘，今后再见恐怕是没什么指望，须得倍加珍惜才好。

　　他与她们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

　　临走时，目光扫过她俩乌黑的发髻，是什么朱钗首饰都没有的。于是他想，应该再给师娘打点些首饰，反正银子够用，师娘爱美，再配个镯子与耳坠就更好了。

　　带着这个思路，他临睡前还想，也不能太偏袒师娘，师父要生气的，得给师父也买个什么——师父有个癖好，偏爱喝凉茶，送个紫砂壶可好？

　　这一觉照样睡得很香。

　　然而，就在他酣眠之际，忽然被一阵凌乱与嘈杂吵醒，有人闯入了他的房间，他睁开眼但见火把熊熊，尚未作出什么反应就被人拎着衣领拖下床五花大绑了。

　　他一颗心在腔子里乱跳，但见八九个人拥堵在屋子里，有两个提着灯笼，有一个举着火把，这光亮之中为首的，竟是何府的关管家！

　　怎么会是他？

　　苏玉脑子完全蒙了，他怎么找到这里？是前两日在城里讹钱、卖衣服或看病的时候暴露了？

　　关管家看着完全哑口无言的苏玉，哼笑一声，招呼左右：“带走！”

　　他被扭送着往外拖，挣扎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捆了个结实，纵然是能挣脱开左右的束缚，他也挣不开层层的绳索。这时，只听关管家道：“到后面继续搜，把另外两人找出来！”

　　如此，他便知道，宝珠和碧玉尚且安全。

　　左右将他一路扭送到了白家正厅，但见厅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何子青正坐在主座上喝茶，白氏夫妇在一旁垂首而立。

　　是他们？

　　苏玉难以置信的看着师父和师娘。

　　难道是他们？

　　他的心在腔子里剧烈的跳动，几乎到了窒息作呕的地步，强烈的恐惧席卷而来——怕何子青，目前暂时顾不上；他是怕得到真相，怕师父和师娘真的出卖他！

　　大师兄出卖他一次还不够么？

　　师父不是因为痛恨大师兄不仁不义，而将他逐出师门么？

　　怎么师父也会如此？恐怕不是，恐怕是何子青找上门来的。

　　千万种思绪让他混乱，他只呆呆的看着白氏夫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单只是看。而何子青仿佛知道他想什么似的，向关管家示意了一下，但见关管家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交到了白师父的手上。

　　“事情办得不错。”何子青开了口，嘲讽的看了苏玉一眼，起身，拍了拍白师父的肩膀，“这是剩下的酬劳，定远山庄向来说到做到，你们二老大可放心，我们从此再无瓜葛了。”

　　白师父捧着包袱，躲躲闪闪的瞟了苏玉一眼，又看了一下何子青，什么话也没说。

　　但什么也不必说了。

　　苏玉本是身体笔直的跪着，如今，仿佛抽了筋一样，身形瘫软在地。

　　这时两名家丁来报，未曾找到宝珠和碧玉。

　　“两个丫头跑不了多远，”何子青道，“继续查。”

　　他说罢，便带头走了出去。

　　左右拎起苏玉，推着他往外走。

　　临走前，苏玉扭头看着白氏夫妇，是满眼的凄凉与无助，是满脸的疑惑和痛楚，他已无力大喊大叫，只翕动嘴唇，轻轻的问了句：“为什么？”

　　白氏夫妇均垂着眼不语。

　　而他也没有机会再听见答案，就被左右推搡着带走了。

　　宝珠和碧玉翻墙而逃，碧玉的腿岂能禁得起这样折腾？俩人眼看跑是跑不远，便暂时藏在了墙外的泔水车里，在阵阵恶臭中逃过一劫。捂着鼻子跑出来，从后墙绕到前面偷看，正巧看见苏玉被带走的情景。

　　“怎么办？”碧玉急急的发问，“他会被何老爷打死的。”

　　宝珠一颗心提在嗓子眼，是紧张得连呼吸都要停了，拉着她躲在墙侧，低语道：“死是死不了，他还得问出咱们的下落呢。”

　　后面的话她没说。

　　她想起苏玉说过的，若是被何子青抓了，死不死先不提，恐怕要先废了他，避免他再跑。

　　一想到此处，她脊背便冷汗直流，不寒而栗。

　　在何府京城宅邸的刑房里，苏玉先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鞭子。过去打他，何子青很爱惜他的脸，身上纵然是体无完肤，脸却要保存完好。今夜却不同，何子青也不劳旁人动手，亲自上阵，拎了根三指宽的倒刺皮鞭，肆意向吊在眼前的苏玉抽去。

　　这一顿打，没有数量，只是一味地揍。

　　何子青力气大，又是习武之人，更在盛怒之下，可谓鞭鞭狠辣，单只是为了出气儿的揍。不多时便打得苏玉内伤复发，低下头呕出鲜血来。然而打吐了血也不可博得片刻同情，这皮鞭还是照抽不误，有一鞭还抽到了他的脸颊，非常悬，幸亏他头躲得快，险些抽瞎了眼睛。

　　一直打到苏玉昏死过去，何子青还没停手，是关管家怕出人命问不出后话，百般相劝，才让何子青停了。

　　冰冷刺骨的浓盐水泼醒了苏玉。

　　他已经在之前惨叫哑了嗓子，如今疼得想喊也喊不出声，悠悠醒转过来，被家丁揪住头发保持着脸上扬的姿态，方便何子青问话。

　　“宝珠她们二人呢？”何子青问道。

　　苏玉被打得已经头晕耳鸣，目光都散了，好容易才聚焦定睛看清了眼前人，朦朦胧胧听清了问话。

　　“什么啊……”他嘶哑着应道，“我不知道……没见过……”

　　何子青一脚踢上他的胸口，震得他又咳出一口血来。

　　“你还嘴硬！”他怒道，“快说，把她们藏哪儿了？”

　　苏玉摇摇头：“我师父……没说么？”他缓过一口气来，嘴角徐徐淌过血迹，看着何子青的目光都是飘忽的，但说出的话却还是硬气，“他那么听话……你该……问他呀。”

　　家丁举起一块烧红的烙铁绕道他背后。

　　热腾腾的恐怖温度，时刻威胁着肩头的肌肤。

　　“你老老实实的说，我还能让你好过一些。”何子青应道，他离苏玉很近，观赏着他负痛的神色。

　　这个苏玉，五官是非常的漂亮。

　　即便是痛楚至极也不狰狞，很有凌虐美的气质，让何子青往往无数次为此抓狂。

　　然而，苏玉闭上了眼睛，紧紧咬住下唇，准备好了挨这一烙。

　　随即，刑房里发出一声嘶哑而凄厉的惨叫，然而何子青却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