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赦

　　记忆中是那年夏天的第一场大雨，久旱逢甘霖，饥渴了一个冬天的樟树如同沙漠中跋涉的旅人碰到水一样尽力而不止餍足地大口吞吐着雨水，每一片叶子都因雨水而快乐的抖动，试图抖落在身上积了一冬的尘埃。叶子，风，还有雨水，嘈杂而又愉悦的协奏着。
　　穆谨言想夏天在高雄有时不能作为时间的的代名词，说在那年夏天去玉山了，只能说明没有冬天去，至于是在夏天的什么时候，听不出来了。高雄的夏天太长了，从三月到十一月毫无意外一定是夏天，八个月，有八个月，一年也只有十二个月，说是夏天的话怎么确定是哪一天呀？
　　穆谨言就这样想着一些有的没的，一言不发盯着窗外，看着雨水落到树叶上，然后在叶尖脉络上汇成一条“小溪”，风一吹，叶子一抖，“小溪”变成“瀑布”，落到由千千万万小溪汇成的“大海”当中。
　　穆谨言见过大海，她去过港口，那里的船真大，可以放下她们家的房子很多套，还带着把花园也计算在内。
　　穆谨言喜欢海，她问过老妈，为什么不住在船上。老妈真的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的说“如果我们都住在船上，有一天谨言会出嫁，会住到另一艘大船上，当分开以后想要再次遇见，就很难了。大概是因为住在海上找到我们彼此太难了吧？”
　　谨言笑笑，“我们可以一直住在一起呀！谨言不会去另一艘船上去的。”
　　“傻孩子。”老妈摸摸她的头发，嘴上虽然不愿意，但其实很愿意呢。
　　雨声渐渐大起来，雨势见大。
　　穆谨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向树下，没有人。
　　穆谨言坐回椅子上面，想了想又起身走出房间，从回廊伞架上拿了一把伞后便走到大门前，打开大门。
　　门口站了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谨言被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她就调整好了状态，好像刚才那一下是个错觉似的。她若无其事直接穿过男人的身体，走到花园的秋千旁边，用手帕擦了擦，坐了下来，心情渐渐平复。
　　那个男人根本不是人。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一直知道这个如同幽灵一般的男人。她从小就见过这个人，他一直就站在她身边不近不远的地方守着，如同现在一般。最开始，她以为大家都看得见这个男人，还问过姆娘那个人是谁。直到她问了很多次，在姆娘眼中看到惊惧，看见她找了老妈看她，一个一个都在问她看到什么的时候。她突然明白：她们都看不见他。
　　所以当老妈焦急问她你看到什么的时候，她很乖顺的回答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到，逗你们玩的。”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真的看见他很久了，很久了。也许是她一两岁的时候开始，也许是从出生开始。她已经不知道了，她真的记不清了。人类不都是健忘的吗？
　　正想着，那个男人朝她走了过来。
　　“你看见我了？”他皱眉问道。
　　穆谨言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继续悠然的欣赏风景。
　　“你看见我了？”很早以前他就这样问过她这个问题。那是她第一次问姆娘有没有看见他，姆娘只是笑着让她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在一旁的他却皱着眉毛走了过来，“你看见我了？”
　　“没有！”当时她是这样回答的，没错，那时候像个傻子。
　　“所以你是看见我了，对吗？”他十分激动的再次问道。
　　“说了没有了就没有！”她也很激动。
　　而现在，她只是叹了一口气，把那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好像从来没有听见一样。眼皮动也不动，虽然他就站在她的对面，但她仍然可以像是他不存在一样越过他的身体看他身后的那颗樟木。
　　无心也有一些不确定她是否看得见他了。她现在变得太成熟了，他再也不能像她小时候一样轻易就从她的语言中，从她的表情中轻易地判断她话的真假。他低下身子，不确定地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看得见我吗？”他再次问道。这次的声音轻轻缓缓的，温柔地像是从山谷流出的溪水一样。
　　“大笨蛋，我看不见你啦！”穆谨言在心里咆哮道，表情却仍是清清淡淡的。
　　“你看得见我对不对？”他仍不放弃，又伸出一只手一起在她眼前晃到。
　　“不要再这样了，你看起来好傻呀！”谨言想要这样说，但却忍住了。
　　“谨言，你怎么有一个人呆在外面呀！快进来！”一个声音从大门那边传来，刚好拯救了如坐针毡的穆谨言。她早想找一个离开的理由，却因为这个人一直呆在她身边作怪而脑子短路什么也想不到。
　　“没有一个人坐在外面了。”谨言在心里暗暗地回到。“知道了！老妈！”
　　“外面雨这么大，你怎么还呆在外面？也不添一件衣服就坐在外面，是什么身体自己不清楚吗？”耳边传来老妈絮絮的唠叨，谨言低着头进了屋，没有再说话。
　　李承君看着谨言，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她怎么又说重话了？
　　“是啊，雨这么大。”谨言又重新坐回了窗前的椅子，腿上多了一条老妈给她添的毛毯。穆谨言看了一眼窗外，男人已经重新站到了树下。雨这么大，他是不是也怕水？灵魂会不会怕水？
　　自从那次自作聪明和他说过看不见他的时候，他便知道她是可以看见他的。像是打开了一个奇怪的开关，自从那以后，他不再是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看着她，而是动不动就拿来一些奇奇怪怪药水的瓶瓶罐罐给她，让她把里面的不明液体喝掉。
　　他变成了姆娘一样的存在。姆娘总是拿一些很难喝的药来灌她，他也总拿一些奇怪的药水来让她喝。不过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姆娘的药因为老妈的威慑她没有不喝的时候，而他拿来的药她从来不喝。
　　“你能不能躲远一点！”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他每天的逼迫和注视快要把她逼疯了！她终于忍不住了，她已经是个十岁的大姑娘了，他怎么可以老是那样盯着她，她有自己的隐私权，连姆娘都不会那样盯着她、为难她的！
　　不过最后似乎是她胜利了。那天以后果然有那么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看见他，虽然一下子少一个人她有一点不适应，但她仍然很开心。毕竟她开始像其他孩子一样开始上学了，每天都很充实快乐。也许是因为她去上学太忙了，也许是她的话起了作用，他的确没有再出来叨扰她。
　　不过在最近她休病假的段时间他又回来了，这次他也很识趣，自己站在房子外面不像小的时候那样老是盯着她。
　　已经六年了，六年没有见过他了。六年之后再见到他居然有一种老友重逢的感觉。
　　谨言咬咬牙，又重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下了楼。
　　“你干什么去呀阿谨？”老妈从书房伸出头来问她。
　　“没有干什么，马上就进来！”谨言喊了一声就出去了。
　　无心看见穆谨言又出来了，急忙到大门处等着，只是没有走到台阶上去，而是和大门之间留了一点距离。
　　“你到底是谁？”
　　无心看见穆谨言出来了，这一次她不像以前一样对他视而不见，眼睛直直盯向他，问了这样一句。
　　“你看见我了？”无心的声音有一点颤抖。
　　“看见了，怎么了？”谨言没好气的答道。
　　“你真的看见我了？”无心再次问道。
　　“你这人怎么这样？”谨言有一点恼怒，“说看不见你的时候你一定要让我看见你，说看见你的是时候你又不愿意还是怎么样？”
　　“没有……我没有那样想……”无心看起来愁眉不展。
　　“你叫什么名字？”谨言问道。
　　“无心……”无心怯喏道。
　　“没有心呀……”穆谨言叹了一声，难怪。
　　“不……”无心反驳道：“我不是没有心，是主人除了给了无心一片心什么都没有给无心了。”
　　“穆谨言。”穆谨言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无心小声说道。
　　“你是谁？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无心是主人创造的无心。”无心单膝跪地恭敬的回道。
　　“你的主人是谁？”
　　“南海陵光神君。”无心一本正经的答道。
　　“是谁？”穆谨言从来没有听过这个神，怕不是个邪神吧？
　　“南海赤炎神君”无心又耐心重复了一遍。
　　“他有什么目的？”穆谨言要问清楚才可以。
　　“主人创造无心是为了保护你。”无心认真答道。
　　“他自己为什么不来？”穆谨言问道。
　　“主人被封印了，在被封印前创造了无心让无心保护你。”无心很老实的回答道。
　　“保护我？我凭什么相信你？”穆谨言觉得他真能胡扯，保护她？
　　“无心真的是在保护你，你上次生病就是喝了无心给的药才好的!”无心有些着急的回道。
　　“我什么时候喝过你给的药？”看着无心这么着急，穆谨言不禁想要逗弄一下他。
　　“无心把药交给了你的姆娘，让你的姆娘把药喂给你喝，你不喝无心给的药！”无论穆谨言是什么样逗弄的心情，无心确实认真的回答她的问题。
　　“你骗人！其他人根本看不见你！”穆谨言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点害怕这个人，他可以在她不愿意接受他的食物时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方法让她吃下他的东西。
　　“不是！那个时候你……总之我有办法把东西给你的姆娘就是了！”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粘在他有些苍白的皮肤上，顺着他脖子上的的线条渐渐隐入肌肤。
　　穆谨言总觉得无心有什么话还没有说出来，但看着他可怜的样子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进来吧。”
　　“你说什么？”无心不敢相信哦他听到的话，无心记得很清楚当初是穆谨言亲自开口让他离开的。
　　“我说你进来吧，外面在下雨。”穆谨言又重新说了一遍，尽管所有经验都告诉谨言不要把陌生的人和不明来历的东西轻易请到宅子里，但谨言觉得无心因该不算是陌生人了吧？。
　　“进来可以进来，但是你只可以呆在客厅，你可以坐在沙发上，桌子上有水果你可以吃，但是你不可以未经允许就私自到我房间里，我妈都不会那么做。”穆谨言将无心安置下来以后便独自上楼去了。“我上楼了，你不要也跟来，谢谢。”
　　无心独自坐在沙发上思索着，她又可以看见他了……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主人在被封印前割下一片心、分出一缕魂、取出一滴血留在人世，分别创造了三个式神用来保护他的妻子和女儿，因为主人创造他的时候已经很衰弱了，没有多余的时间完善他，所以他是三个式神中最衰弱的，衰弱到常人无法看见。
　　“哗……”大门再次被打开，一个穿着花衬衫的中年妇女提着一兜菜走了进来。无心认识她，她是谨言的姆娘。
　　只见她径直去了厨房，把菜收拾好了以后又走了出来。她走到书房前面，敲了敲门。“夫人，你在吗？”
　　“请进。”里面传来李承君的声音。
　　“夫人，中午煮鸡汤面可以吗？或者你可以问一下小姐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来做。”谨言已经很久没有和李婶说话了，自从上次她和一个男生一起去逛夜市被李婶抓住告诉李承君以后。李婶也不自找没趣去找她，只是通过李承君作为传话筒来交流。
　　“你们两个这个样子有意思吗？阿谨是小孩李婶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和她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较真呢？”李承君从书桌后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抱怨。
　　“我没有生气，只是谨言已经不想搭理我这个老糊涂了。”李婶别扭道，“我明明也是为了她好，那个男孩子长了一张讨女孩子喜欢的脸，穿的还花里胡哨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像是个混社会的。”
　　“好了，我知道你是为了阿谨好，阿谨长大以后会懂的。我上去问问她想吃什么，顺便好好和她说一下，你们不能这样下去了。”
　　“阿谨！”穆谨言的母亲从书房走了出来，“你进屋了吗？”穆谨言从生下来就看得见无心，她的身体一直算不上好。
　　“老妈！我在楼上！”楼上传来穆谨言的的声音。
　　李承君听见声音以后也跟上了二楼。
　　“阿谨，中午想吃什么？”承君站在女儿的身后，抚摸着她的头发。
　　“诃仔煎。”穆谨言转过头来看着承君，不假思索道。
　　“不可以，你怎么这么大了还淘气？海蛎是发物。”承君找了一把椅子坐在谨言身边，“鸡汤面好吗？今天早上李婶煮的鸡汤，让她煮鸡汤面吧。李婶煮汤最好喝了！”
　　“你说了算。”穆谨言又看向窗外，不再反驳。
　　谨言这么乖觉选择顺从，承君反而觉得十分别扭。
　　“你生气了？”承君试探问道。
　　“没有。”谨言眼睛一直盯着窗外。
　　“看着我说。”承君从心内升起一股无力的感觉。
　　“我没有生气。”谨言转过头来，看着承君一板一眼的说道。说完有转过头看窗外。
　　“你能不能好好和我说话？”承君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度。
　　承君说完这话就有些懊恼了，只见谨言终于转过头来，认真地看了承君一眼，默不作声离开了椅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上了锁。
　　“谨言！”承君走到谨言的房间门口，敲门道。
　　屋里没有反应，承君再次敲门，无果。承君最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无奈走掉了。
　　谨言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重新站到窗口，一眼不发看着屋外。
　　无心一人坐在客厅里，没有人看的见他他也并不腻味，毕竟几千年他都是这么一个人走过来的。唯一可以看见他的人也不一定想要看见他，并不会和他有太多交流，他已经一个人待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也快落下了。
　　无心离开了客厅重新回到院子里，他没有继续呆在之前呆的樟树下，而是重新找了一个可以看见穆谨言窗子的位置。穆谨言果然又站在窗子前面往外看。
　　雨停了，穆谨言看见无心果然又站到了院子里。“呆板而又忠诚的人。”谨言这样想到。
　　突然想逗逗他……反正已经摊开了呢。穆谨言突然笑了。
　　穆谨言悄悄打开门，李承君已经不在了，大概是回书房了吧？李承君是个作家，总是呆在书房里写写写，平时很少出来。穆谨言现在只需要小心李婶就好了。穆谨言小心摸下楼，听见李婶在厨房里切菜，现在几乎就快要逃出去了。
　　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李婶？”
　　“怎么了夫人？”李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我不太饿，少煮一点吧。我想喝汤。”承君走到沙发旁边的茶几旁，倒了一杯咖啡，又往里面倒了一点奶。
　　“好的夫人，不过你也少和一点咖啡，或者你可以喝茶，我不太相信这些洋玩意。”
　　李婶也是李承君的姆娘，后来有了谨言又当谨言的姆娘。所以她不像其他仆人一样对太太毕恭毕敬，反而常常和李承君叫板。不过无论她怎么和李承君叫板李承君也不会怪她，反正知道李婶是为了她好。李婶常年不和自己的儿女在一起反而常常和李承君待在一起，和儿女的关系总有一丝尴尬在里面，和李承君在一起反而自在许多。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李承君端了那杯咖啡回到了书房。
　　李婶看见承君离开后也重新回到厨房准备午餐。
　　“呼~”谨言从沙发后站了起来，深呼一口气。
　　谨言走到门口打开大门跑了出去，到了院子里后便穿过栅栏们直接跑了出去。
　　穿过栅栏便是一条公路，沿着公路一直走。遇到第二条小路就从小路穿进去，小路的尽头是一片长满了鼠尾草的荒地，荒地边缘有几间废弃仓库，仓库墙角长着几颗接骨木。绕过那几颗接骨木便是一个荒弃了的码头，连通深水区的木台因为刚下过雨变得潮湿泥泞。因为旱季刚过，所以河岸上有大片的泥土的泥土裸露出来。
　　岸上躺着许多干枯的水草，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穆谨言并不嫌弃，她小心踩上了木台，脚上的棉质拖鞋沾了泥土草叶显得脏乱不堪。穆谨言走到木台尽头，蹲了下来。因为年久失修木台有许多木头都消失不见留下几个可怖的陷阱显得摇摇可危，木头缝隙填满了乌黑的苔藓残骸穆谨言伸出一只手扣弄起来。
　　穆谨言想起来了回头看了一眼，无心跟来了。以前发现他跟来她都要想尽办法回头看一眼他所在的方向确定他的确是跟来了，现在她可以不找任何借口光明正大的看他。
　　无心看着蹲在木桥上回头看他的少女，一时感慨良多。
　　夕阳西下，刚刚下过雨的天空清澈的像是玻璃一样折射着夕阳的火光，巨大的火球缓缓靠近海平线，没入远方的小岛。雨后空气很冷，却又暖融融的。
　　不知道呆了多久，带到穆谨言感觉整条腿都凉透了才缓缓站了起来。因为久蹲突然站起来头有些晕，穆谨言扶着木桩在桥上缓了缓。
　　回去的路短了许多，穿过长满鼠尾草的荒地，穿过一段小路，到了公路上很快就到了篱门外。穆谨言推门到了花园里，无心一言不发跟着她，一前一后进了院子，穆谨言关了门。明明知道不需要为无心留门的，她还是这么做了。
　　“啪！”穆谨言进门后就迎面挨了一掌。
　　“你干什么打孩子？”李婶扑上来把还要继续打她的李承君拉远。
　　穆谨言低头看了一圈地上的纸屑，笑了。
　　那是她正在看的一本书——《简爱》，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好笑吗？”李承君又扑了上来，揪住了她的头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疯女人？你的陈阿姨好是不是？”
　　“她不配姓陈。”穆谨言低头说。
　　“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李承君又要伸手却被李婶拉住了。
　　“小姐不是那样的人！”李婶一手拉着李承君，一边对穆谨言说道：“小姐你去哪里了？快告诉太太，太太快要担心死了！”
　　“她担心我？”穆谨言终于抬起了头，泪流满面。想到无心还在旁边看着，想起这不齿的一幕还要被一个外人全程观看，眼泪更盛。“她是担心我去找那个贱人！”说完，便也不管李承君往楼上跑，到了楼梯转角时回头像是回答刚才李婶的问题，“我去码头了！”
　　“太太，不要这样，你吓坏小姐了！”李婶把李承君护到怀里，安慰着。
　　穆谨言跑回房间以后便锁上门扑倒床上放声哭了出来。
　　她明白老妈因为什么难过，也理解她。可是，为什么全都怪她？为什么把她和穆世容归为一类？陈小姐，全是那个陈小姐！
　　三年了，穆世容已经抛弃她们母女三年了。
　　母亲热衷于慈善，过去的十几年一直在资助一位因困失学的学生。那学生是母亲年轻时在国中任教时的学生，母亲欣赏她的文笔，所以资助她继续上学，甚至一直供她到去日本留学。
　　五年年前，母亲资助的那个女学生回高雄了。她，就是陈小姐。
　　陈小姐希望母亲可以帮她找一份工作，母亲很善良又接受了。母亲拜托父亲帮那位陈小姐在学校里谋一份差事，父亲当时已经是国中外语部的副部长了，是有那份私权的。
　　父亲答应了，甚至还帮陈小姐在家对面的街区租了一套公寓。现在那套公寓还在公路对面，只是里面的人早搬到盛潭高档别墅区做她的部长太太了。
　　母亲到那时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甚至请陈小姐来家里来辅导她日语德语，拉她进贵妇圈子和下午茶。
　　所有虚幻的美好终于被打碎了，那是一个狂热的下午。
　　李承君去花莲采风了，李婶也一边跟回花莲老家探亲。穆谨言那天有些热伤风，便向陈小姐请了假，没想到陈小姐还是来了，和父亲一起。父亲说是给她买药回来，她没有多想，便回房睡了。
　　下午正是炎热难耐时，本来就难以入睡。穆谨言睡了一半被女人的哼唧声，不时触动的琴键声吵醒了。
　　她叫了两声没有人来理她便自己下楼了，自此见到永生难忘的一幕：陈小姐□□双腿大开坐在她的钢琴上，穆世容和她在一起。
　　穆谨言已经十四岁了，她不是什么都不明白的稚子。穆谨言一回想到当初的场景便觉得恶心。
　　当天晚上陈小姐留下吃饭，席间穆世容让穆谨言去弹一首钢琴助兴，穆谨言没有动。想到那两个恬不知耻的男女在她钢琴上做的事，她就恶心。穆谨言放下刀叉就回到了楼上。
　　李承君回来时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趴在李承君怀里哭。
　　陈小姐再来时她便闭门不出，拿烟灰缸砸陈小姐的头。陈小姐走后李承君骂她不懂规矩，她便要烧了那架穆世容给她买的钢琴。
　　“太恶心了！”她哭道，现在只有假装不懂了。“陈小姐和爸爸一起在我钢琴上尿尿！”她这样吼道。
　　李承君明白后便跑到李承君家里，谁知更撞上一出活春宫。穆世容下班后第一件是竟不是回家！
　　李承君和他们闹，陈小姐只是哭，推搡间竟摔了一跤 。
　　程小姐怀了男胎。
　　穆世容和母亲离了婚，转身和陈小姐喜结良缘。后来穆世容有了一个健康的儿子，不像她体弱多病。
　　现在回想起来那陈小姐贪得无厌老餮一般的嘴脸早就展露无遗，只是母亲没有想到而已。她可以上大学不够，要母亲供她去日本留学，既然要留学那么大的人了竟然不能勤工俭学？日本混了一段时间混不下去回国又要母亲帮她找工作，□□空虚了竟连母亲的老公也拿去解痒。母亲怎么就没有看见她的狼子野心呢？
　　如今李承君想起那件事就恨极，穆谨言看的《简 爱》又和那件事有些许重合，难免引来李承君的猜忌。可她哪里想到陈小姐称不上是简小姐一般的女人，穆世容也担不起罗切斯特的品格，李承君更不是那疯婆。
　　晚上的时候，家里来了不速之客。穆世容和陈小姐，不，现任的穆太太。
　　谨言仍然不下楼，她不想多看一眼穆先生和穆太太。
　　李婶端了一碗鸡汤来叫门，见谨言不开门便直接用钥匙打开了谨言的房门。她她一个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不是承君那样的世家小姐，身上还带着封建老家长的不容反驳，这也是谨言所不喜欢的一点。
　　“先生带着他的新太太回来了，你不见吗？”李婶放下鸡汤，问道。
　　“不要叫那么亲热，人家是穆先生，和我母亲没有半点干系！”穆谨言开口了。
　　“穆先生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弟弟，穆谨行，前些日子让车撞死了。”李婶开口道。
　　“真的？”穆谨言突然回国头来，“死得好！”
　　李婶试图在穆谨言身上找到一点惋惜，结果发现她是真的高兴。冷血而又可怜。“穆先生想要接你回去，去他们家。”
　　“去哪里？回去？”谨言笑了，“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我回哪里去？去他们的淫窝看他们想狗一样交合吗？”
　　“小姐！”李婶皱眉，不管他们怎样，不能坑害了小小姐。其实谨言已经不是小小姐了，她是小姐女儿的女儿，小小小姐。“慎行。”
　　“我不走。”谨言转过身。
　　“不走，喝点汤吧，你一天没有吃饭了。”李婶担忧道。
　　“谨言。”李承君进来了，“下楼见一眼你爸。”她倚在门上命令道。
　　李承君其实不老，不过三十出头，只是他们那时结婚早，十几岁就结亲了。
　　谨言看着李承君，眼泪又落下来了，她想起来下午的事了。
　　“不要哭了，不然让你爸看见说我虐待你。”李承君显然也拉不下脸。
　　穆谨言看她这样子更加难过，“你就是虐待我了！”她顿了一下，冲着她吼道，然后头也不回的就下了楼。
　　“小姐，你何必又激她？”李婶在一旁抱怨道。
　　穆谨言的那一嗓子声音极大，连在楼下的穆世容和穆太太都听见了。穆太太撇撇嘴，穆世容连忙到楼梯口迎接穆谨言。
　　穆谨言走到穆世容面前慢了下来，小心避开了穆世容的身体接触。
　　“穆先生。”穆谨言已经不叫“爸爸了。”“我和你走。”
　　这一声，穆世容听了欣喜若狂。当初是他对不亲李承君母女，他当时虽然迷恋陈小姐的年轻漂亮，可穆谨言才是他十几年宠到大的女儿呀！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他怎么会因为李承君或者陈小姐就放弃谨言呀！
　　刚刚离婚那会儿谨言一直对她避而不见，陈小姐那边又是婚礼又是产检，因为外遇的关系部长升迁也出现了问题，他简直是焦头烂额！风头过后他找过承君，承君还是不让他见谨言，谨言也不想见他，想起谨言当初对承君说的“爸爸和陈小姐在我的钢琴上一起尿尿。”他无颜见她！他想起了那架钢琴的结局，也听说谨言已经再也不碰任何乐器了……
　　谨言因该是不想见他的吧？见了他会不会更难过？他还有另一个孩子。
　　在楼上的李婶和承君愣住了。
　　穆太太也绷不住了。
　　“还有。”穆谨言转身向穆太太，“听闻穆太太死了儿子，真可惜上次产子不顺以后都没有孩子了，以后你该用什么再绑住穆先生呢？毕竟学校里漂亮且如你一般无耻的女人还有很多呢。不如你可以试试提高一下技能。”
　　“谨言！”李承君和穆世容终于有共同语言了。这样的话，怎么能从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口中说去来？
　　穆世容责怪看着李承君，仿佛是她这个母亲不称职没有教好。李承君瞪了回去，是谁让谨言看见那么多腌臜玩意儿的？不过谨言怎么可以吐出这样的话呀？
　　“穆先生，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东西没有拿，回房取一下。”穆谨言折了回去，“不过穆先生最好少管我。”
　　穆世容呆滞了一下，旁边穆太太撞了一下他的胳膊肘，他瞪了回去。
　　没一会儿穆谨言就下来了，手上端了一盆花。那花是白色的倒铃形状的花，花萼处带一点青粉色。
　　“不是一盆野花吗？”穆太太嗤笑。
　　李承君心里一沉，那花谨言照应了很久了。也许，她下午是真的伤了谨言了。她的巴掌伤害不比穆世容的伤害小。现在为止，谨言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李婶担忧地看着承君，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个下人……
　　一行人走到院子里，下完雨的地面还没有干，远处吹来风凉气袭人。
　　“你不是来保护我的吗？”穆谨言走到暗处，突然对无心来了这样一句。“如果要证明，就把穆先生夫妇留在这里。”无心听见穆谨言这样说道。
　　无心正想再问一句，穆谨言已经上车了。
　　“谨言快上车！”穆世容打开车后座，热情道。
　　穆谨言什么也没有说，上车了。
　　“车子怎么会发动不了？”发动车子发动了好一阵车子也没有反应，穆世容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
　　穆世容和穆太太叽叽喳喳好久，林承君和李婶又从房子里走了出来。
　　“穆先生不行了今晚先留在这里吧，现在本来就太晚了。小姐本来身子不济，容不得劳顿。因为只有我一个下人，下人的房间还空了很多。虽然是下人的房间，但我们小姐毕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一直优待下人，所以房间也比一般公务人员的房间好很多。穆先生曾经住过，应该了解。”李婶看似尊重而实则阴阳怪气地说。
　　穆世容在大陆的时候，是住过的，那是他曾是林家的账房学徒。穆世容一时说不出话，是当时还是林府三小姐的林承君拿私房钱供他上学的。
　　穆太太狠狠瞪了一眼林承君，以为是她想留下穆世容。林承君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多余的，只是盯着穆谨言。
　　“好吧。”穆谨言不等穆世容做决定便下车径自回房去了。
　　“回头要你好看！贱人！不过投胎好而已，又不是儿子！”穆太太盯着穆谨言的背影，似乎要烧出一个洞来。
　　“李婶，还有鸡汤吗？”穆谨言的声音从楼内传来。
　　“有！就在厨房里灶台边上的红泥锅里！”李婶一边答应一边跟了进去。
　　李婶进厨房时穆谨言已经盛了一小碗汤给自己。
　　“让姆娘来就行了，怎么自己动手？”李婶上前接过穆谨言手中的勺子，又取过穆谨言手中的汤碗，“姆娘给你送到饭厅去，别自己动手，烫着了怎么办？”
　　穆谨言没有说什么，跟着李婶去了饭厅。
　　“你到底要干什么？”穆谨言正吃着汤，无心突然开口道。
　　“你不装君子守在院子里了？”穆谨言慢条斯理地问。
　　“如果守在院子里，还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无心有些气愤。
　　“干坏事呀。”穆谨言风清云淡道，仿佛她只是要去睡觉一般。
　　“谨言！”穆世容从客厅走了进来，李婶和穆太太也一同进来了。
　　无心见此离开饭厅，出去了。如同穆谨言所说继续到院子里守着。
　　“穆先生和太太喝一口汤吧，我叫姆娘帮你们盛。”穆谨言头也不抬地说道。
　　李婶听了有些不愿意把汤给这对狗男女，但小姐说了也只好去了。
　　“李婶的汤和以前不太一样呀！不过更好喝了，好像有一股花香在里面”陈世荣喝着李婶盛来的汤，说道。
　　李婶不愿意理他，只是站在穆谨言身边。
　　穆太太只是埋头喝汤不发一言。
　　“我去休息了。”穆谨言站起来，离席。李婶也跟了出去。
　　穆谨言回到房间果真如她所说上床睡觉了，连洗澡也不曾。
　　林承君想要趁她走前再看看她，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也不进去。
　　突然，穆谨言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你够了！”穆谨言先开口说话，“下午因为我有一段时间不受你的掌控你就变成那个样子，结果晚上那个人说要带我走就带我走，也不见你挽留过。继续装下去有必要吗？”明明不想说这样的话，结果一开口就那么毒。
　　“谨言……”林承君听见穆谨言这样说心如刀绞。“下午对不起……可我真的不是要那样的……”
　　“不要怎样？”穆谨言哭了，“前天外公来了，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说罢，穆谨言关上了房门，留下林承君在走廊里。
　　前天林老先生来了，家里帮林承君重新物色了一位先生。是故锦实业的大公子，四年前丧偶一直没有续弦。林承君小时候和他玩过，看起来是个很严谨的人，大家一起混的时候他总坐在主位上看书，也不加入他们的谈话。后来各自结婚以后就没什么联系了，来台湾以后他们搬去台北就更没什么联系了。
　　穆谨言躺到床上也没有睡觉，只是瞪着眼睛看着窗外。穆世容从来没有心，眼睛里的东西和所有男人并没有不同，谈不上放在心上，也不会为此抱歉。林承君再没有放下也放下了，毕竟她的人生不是有了穆世容才算是人生。外公他们更不用说，他们更是心疼自己的女儿一个人。真正放不下的，是她。
　　夜渐渐深了，穆谨言轻轻走下了床。她先是从卫生间的脏水桶里拿了一条擦地的抹布出来，又去杂物间取了一条麻绳。最后，她从厨房取了李婶切水果的刀走到了下人的房间。
　　穆谨言看着睡在床上的一男一女并没什感觉，气愤的时候过去了，她现在很冷静，只是想好好打扫一下这间屋子。
　　陈小姐是被疼醒的，刚看见那个凶狠又机械往她肚皮上捅刀子的女孩时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想动一下却发现自己的手早被绑起来了，想叫出来却发现穆世容睡得格外死。
　　发现她醒了以后女孩的手反而慢了下来，女孩把刀轻轻抵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插深，再向下滑。动作很慢，她很疼。她可以听见血肉破开的声音，可以听见血水流出的滋滋的声音……她无力呜呜着，用眼神恳求着。
　　女孩视而不见，机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陈小姐此刻是真的后悔了，她是招惹了怎样一位瘟神呀！只不过她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空气里是血水、粪水、尿水混合的恶臭味儿。
　　穆世容的处境并不比她好多少。他醒来时陈小姐已经死了，死不瞑目。
　　空气里是一股难言的恶臭味儿，小腹传来剧痛。手脚被缚，嘴巴被封，而床边的死神竟然是他的女儿……
　　天快亮了，穆谨言洗干净了手，穿戴整齐拿着一封信缓缓走上顶楼。
　　“站住！”无心徒劳伸出手穿过穆谨言的身体，试图拦住穆谨言。“你不能再错下去了！”
　　可这一切都是无用功，穆谨言想只绑在磨盘上的驴一样，缓慢，坚定，又盲目的往上走着。一步一步，不急不缓，保持着既定的节奏。
　　无心早就因该看透生死了，可他看不透，他的职责不让他看透。
　　看着东方升起的第一缕阳光，穆谨言纵身一跃。

　　给林承君的一封信
　　母亲，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是有些事情生前没有讲清楚现在我一定要让你听到，否则我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能心安。
　　母亲，我爱你。
　　不是因为一直以来人世的陪伴，不是因为你给了我生命，而是与生俱来的。即使你不会是我的母亲了，我也会像现在一般敬爱你。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划掉，我们都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从穆先生决定脱离这个家庭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许多微妙而又影响重大的改变，你可以当做是我自作多情。但是，我们之间出现了隔阂。
　　尽管你不愿意承认，但穆先生对你太重要了，无论这影响是好的还是坏的。你不愿意走出书房了，和我说话你不再有从前那样有耐心，和风细雨，全部变成了从前。我不能再列举下去，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在我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对我们来说如同梦魇般的影子。
　　我很希望我们可以忽略某人，可他的影子离开这个家却从未放过你——你从没有放过自己。
　　妈，我走了。我已经帮你把所有脏东西都清干净了，你再也不需要为之烦恼了。
　　希望我走后我们可以恢复从前。
　　民国41年2月
　　穆谨言

　　认罪书
　　本人穆谨言因与穆世容夫妇私怨甚深，早先在厨房鸡汤中加入大量曼陀罗，至深夜时将二人用水果刀残忍杀害。真是愉悦呀！穆世容夫妇的死与其它人无关。
　　民国41年2月24日
　　穆谨言

　　太阳没有升起来淅淅沥沥又开始下起了小雨。雨水轻轻拍在穆谨言的脸上，又融进她身下的血污当中，头发变得腥臭粘腻，穆谨言也伸不出一只手来去整理。她知道她快要死了，她只是感觉很痛，很痛……很困，很困……困到眼睛也睁不开了。
　　无心蹲在她身边，伸出手来触碰着穆谨言的肩膀。手感越来越真实，他们之间空间的界限越来越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