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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但每当想要说起来又不知所云起来。我晕头转向在人间晃荡,咣当一声摔落至地面,粉身碎骨。
我妈曾经对我说,其实每个人都走在悬崖峭壁上,因为稍一挪动就可能掉落,所以许多人干脆就不动了。
然后她看了我一眼,大概是看到我这样愣愣的表情觉得实在是对牛弹琴,所以不说话了。
我妈是诗人,我一直这么觉得。虽然她其实不是。在平时,她是日理万机、救死扶伤的医生,等到回到家,她就盖上被子蒙头大睡,呼噜打的震天响。我爸总是不在家。他是当兵的,更日理万机,一年到头在家出现的次数是——我掰手指头算——一次。这样造成的局面就很复杂尴尬,我们是一家人,但是我很讨厌我爸,我妈又很关心我爸。每年暑假的时候,她带上我,用她攒了一年的假期去找我爸。
那可真是个漫长的过程。所以我每次去之前都不乐意。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人人都在用诺基亚,我妈也有一个,里面什么也没有,游戏没有,小说没有,所以我们每次去之前都要买好几本杂志,当作消遣。然后我和她一起坐上绿皮火车,她小心翼翼的在上面铺上一层无菌垫,然后我拿出杂志,两个人一起挤在一张卧铺上,然后等着每次乘务员过来检票时,她红着脖子据理力争我年纪还小,不用补票。
我们要一起在火车上呆着一天一夜,等到了第二个白天的时候,我的杂志早就看完了,就开始发呆。我妈也是。她就会指着火车窗外飞驰而过的群山,对我说,群山陡峭,几乎所有人都不想站在上面,但事实是,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站在那里。
我对她说,山上这么小,怎么可能站的了这么多人。
她看了我一眼。我当时觉得她的眼神特别高深莫测,现在也这么觉得。诗人在当时的我看来是最高深莫测的职业,所以我理所当然的觉得我妈就是诗人。
我们一起下了火车之后还要再坐大巴,又要一上午的时间。大巴经常会超载,所以我和我妈有时候会坐在两列座位中间的走廊上的小板凳里。我觉得硌得慌,就更讨厌我爸了。
等到上学的时候,我还记得有一个男生喜欢我,但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害怕,然后就飞快的跑开了。那个男生从此以后很讨厌我,见到我就“呸”的一声。我把这些也都怪罪于我爸,对他愤愤不平。
我上中学的时候我爸就转业回来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管教我管的很严。晚上回家老师布置了辅导书上的练习,要求我们做完之后自己照着书后面的答案修改。我爸就把答案撕下来放在餐桌上,等我做完再给我。
那天晚上将近十二点钟,辅导书上的最后一题我怎么也做不出来,就抱着书去客厅找老爸,他躺在沙发上电视,听到我讲的扫我一眼,说,不行,你得做完才能拿答案。
我说最后一题我真的不会。
他说不行。
我就回到房间,偷偷把mp3拿出来,在上面看小说。那段时间我在看各种各样的小说,最喜欢言情小说,也最喜欢想象我其实是被别人家抛弃的孩子,他们有一天会在我家门口出现来接我。一直看到晚上十二点多的时候,我就突然哭了,边哭边用手擦脸。我走出去,看见我爸还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看见我,“哼”了一声,说,没用。
第二天把作业交上去的时候我忍不住想老师知道我为了完成作业有多难过吗。他当然不知道。
沉迷写小说也是那一段时间的事情。我在看一本书,半是炫耀的拿给我妈看。我妈就很平静的说,她看过。
我很惊讶,瞪圆了眼睛,说你怎么会看过。
上学的时候经常看啊。她说。
我还是很惊讶,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我妈从来不看书,除了一些她们专业要看的医学用书,上面画了许多人,还有标记,我觉得很丑,所以肯定不好看。
我想我妈真是深藏不露,她说不定真是个诗人。接着又忿忿不平的想为什么一个诗人要和我爸在一起。
我把自己写的小说发到网上,但是根本没有人看,我很泄气,偷偷切换账号,自己在下面评论,评论了许多,什么“加油”、“你真的很棒”,但还是没有人看。
我很失望,也不想看别人写的书了,觉得为什么他们都可以出书都可以发表出来,为什么我的连看都没有人看。
写小说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妈也没有。她也没有心情管我,因为每天都要去医院,有的时候在家吃着饭,一个电话打过来,她就急急忙忙穿上外套,骑着电动车去医院。
那天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仓促出门,回来的时候我爸把她叫进卧室,然后关上房间的门。我觉得很好笑,也觉得多此一举,因为那是木门,根本不隔音。
我在门前玩玩具,听见门里面我爸的声音:“你说你跟他有没有关系!”
我妈没有说话,或许她出声了,但因为隔着一扇木门,我没有听见。
他们在里面呆了很久,最后以一记响亮的耳光结束。我爸推门而出,我低头玩玩具,滑板在地上划出“哔咔”一声尖锐的声音。
我发现我妈变得粗鲁是在这之后,她在家给别人打电话,突然嘴里蹦出一句脏话,我想以前一样瞪圆了眼睛望着她,她看我一眼,大笑起来。电话那头的人问她怎么回事,她回答,我女儿第一次听见我骂人呢!
我就告诉我妈,我也很讨厌我爸,你们为什么不离婚啊。
我妈说她不讨厌我爸。
我说可是我觉得你不喜欢他啊。
她很奇怪的看我,带着探究和考量,问我,你爬过山吗?
我说,没有。
她说,那等你以后爬过山了再说吧。
我们家平静的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那场争吵。我觉得这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本能,你不敢死,就只能活着。我爸照旧朝九晚五,看着我写作业,每次发成绩单的时候负责骂我和打我。我妈经常呆在医院,回到家就睡觉。
我在学校翻着杂志,同学走过去,看见我在看书,对我说,你别看了,看这些书有什么用啊,成绩又提不上去。
我觉得他真是多管闲事,但竟然找不到什么话反击他。
你爬过山吗?我突然问他。
他笑起来,谁没爬过啊。他说。
那天是周五,我慢慢收拾书包,手上摸到我的钱包,里面有攒了好几年的我的压岁钱和零花钱,我出了校门,打一辆车去高铁站。
那一年绿皮火车已经不流行了,高铁宣传的轰轰烈烈,我在窗口对阿姨说,我要买去泰安的高铁票。说出的那一刻我后悔了,带着惶恐和害怕,阿姨从窗口递出一张票,催促我接着。
高铁上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智能手机,诺基亚彻底消失在了我的世界,也没有人再在书报亭买杂志带到路上去看,甚至书报亭都已经罕见。也不需要了。高铁去泰安只用不到一个小时,但我和我妈曾经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辗转来回,去见不想见的人。
我不喜欢锻炼,爬上去的时候很痛苦,而且已经是晚上了,我都看不见路。我拄着一根登山杖,旁边许多人从我身边与我擦肩而过。人来人往,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
他们都说要去泰山看日出,一大清早的大家披着绿色的军大衣,宛若鬼魂游街,成群结伴的往一个方向走。我跟在他们后面,听见有人声嘶力竭的吆喝“五十块钱五张照片”。去到那个看日出的地方的路又湿又滑,我手脚并用的爬到那儿,看见我离那座残破的庙还有一块巨石的距离。那边的人又在吆喝,都要唱起来了:“五十块钱拍日出的照片!”
我应该能过去的,我想,想了许久,然后一动不动。我身后有许多人越过了我,他们不害怕吗?我想。
我喘着粗气,回头看,看见后面空空荡荡,整个人仿佛是悬空在上,偏偏这些又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于是就只能等着有谁一声令下,我就自高空坠落,粉身碎骨。于是我的心就开始砰砰跳,整个人跟着眩晕起来,石头在旁边跳舞,夜色酿成一锅搅混了的臭水,天地颠倒过来,我就抱着最后的山间,垂死挣扎。
我妈曾经对我说,其实每个人都走在悬崖峭壁上,因为稍一挪动就可能掉落,所以许多人干脆就不动了。
我趴在那级台阶上,明明目的地离我这么近,我一动不动。
后来是另一个登山的人看见我,拉着我带我下来。我们一起下台阶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很委屈的说:“叔叔,能拉我一把吗?我害怕。”
他带我一起到了缆车那里,笑着对我说,小姑娘胆子不小啊,一个人来。
我“哇”的一声哭出来,说我胆子一点都不大,明明已经走了这么久了,却在快到最后的时候不敢动弹。
那个人被我唬住了,他好像没带过孩子,所以僵直的站在那里,什么话也没说。
我妈在车站等我,和我爸一起。我们见面之后谁都没有说话。我知道所有人又要当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若无其事的继续生活。因为你站在原地不动,时间却还要继续不停的走,它才不会管你害不害怕呢。
我回了学校,继续翻自己的杂志,这回没有人理我,也没有过来多管闲事的对我说你不要再看闲书了。我惊心动魄的周末无人问津,就像我写的东西一样。但是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也应该算是个诗人,虽然写的东西都无人问津,但是写作是为了自己,无关其他。
我妈也是个诗人,她不写诗,但她的生活就是一首诗,他们说诗应该有许多种,不是用字组成一段一段话就叫诗,也不是用笔写的就不叫诗。我再也没有问过我妈关于我爸的问题,这是她自己写的诗,她不在乎有没有人去看。
而我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其实是假话,但不知所云是真心的。我被这些字绕的晕头转向,扑通一声,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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