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天长夜

　　“文曦殿下，一年不见，您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薛侧妃从美人榻上站起来，对着我微微俯身，行了个礼。

　　薛侧妃抬起头时，右脸上的疤痕越发地骇人，我不禁回想起寺庙壁画上的夜叉，好像也是这样恐怖的面孔。

　　小玉立在薛侧妃身边，薛侧妃向我伸出手，那纤纤玉指在空气中划出漂亮的弧度，像是一枝含苞欲放的玉兰花。

　　“文曦殿下，妾身知道您要来问什么，我们进屋坐下来细谈，可好？”薛侧妃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沙哑。

　　我不敢搭话，连忙往后退去，直到后背碰上了门后，才发觉自己的举动有多么伤人，我按下心中对薛侧妃面容的恐惧，强颜欢笑着往前踏出两步。

　　看她脸上伤疤的颜色，应该是近来的新伤，我记得三哥把她娶回来时，薛侧妃脸上是没有伤疤的。

　　薛侧妃的背影依旧窈窕，那腰不盈一握，一点都看不出来有怀着孩子，这般的美人三哥都不动心，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薛侧妃没有等我，带着小玉率先进了小楼，我比她们慢六步进的楼，一楼摆放着字画瓷器一类的玩意儿，一张硕大的八仙桌就占据了一楼大半的位置。

　　楼里有些昏暗，大厅正中央放置着一大缸荷叶，缸里有金红色的鲤鱼在荷叶间游走，往来翕忽，水缸中的清水被鲤鱼搅动，泠泠的水光映在天花板上，能看到一道一道的波纹。

　　我和薛侧妃面对面地坐在水缸两侧，小玉端上茶来，我顺手把茶盅接过，抿了一口，差点把茶水吐出来。

　　好苦，这是什么茶？

　　我皱着眉头往杯子里一看，看那样子，应该是苦荞茶，现在的王公贵族居然还有人喝这种茶吗？

　　这时小玉又端上来两碟子米糕，很普通的样子，每块米糕上用红糖点了筷子头大小的一个圆点，有几块米糕的边沿还凹凸不平，一些糯米粉散落在盘子里，看起来粗糙得很，我一点吃的欲望都没有。

　　这点时间里，一直都是小玉在忙前忙后，难不成这个院子里，除了小玉，就没有别的侍女了？

　　薛侧妃端着茶盅，突然冒出一句：“文曦殿下，妾身肚子里的孩子，的确是三殿下的。”

　　我把手里的茶盅放下，直起腰杆往后一靠，却忘记了这个板凳是没有靠背的要不是我反应快，一觉得不对劲就马上坐了回来，我就要向后栽在地上了。

　　“薛侧妃，谁都知道，自你被娶进晋安王府，晋安王就一次都没有与你圆房，瞧你这身段，一点都不显怀，你这孩子，怕不到四个月吧。”我不去看薛侧妃的脸，只看着水缸里的鱼。

　　薛侧妃轻轻笑了一声，那声音有气无力的，好像马上就要不久于人世。

　　“您知道的，珍贵妃一直都想要三殿下娶位公主为正妻。”薛侧妃从小玉手里接过鱼食，天女散花一样，撒进水缸里。

　　金红色的鲤鱼争先恐后地去抢着吃食，缸里的水猛然被飞溅开来，有一滴水落在我的嘴唇边，让我觉得恶心极了。

　　薛侧妃依旧轻轻笑着：“当年妾身嫁与三殿下时，定下的是以正妃之礼。可珍贵妃百般阻扰，说是妾身品行不端，相貌丑陋，不可为正妃，硬生生地降了规格，按妾室之礼迎妾身入的王府。谁还记得，先皇在世时，就说了，我薛家的女儿，就算嫁入皇家，也一定是正妃。”

　　“文曦殿下，您看，珍贵妃就如此讨厌妾身。”薛侧妃把鱼食放到小玉手里，拿湿帕子擦了擦手，十指交叉，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我不知道薛侧妃说这些话有什么意图，只能先听着。我总觉得薛侧妃有些奇怪，她的语调老是细细的，听得人背后发凉。

　　薛侧妃继续道：“妾身以为按妾室之礼入了王府，当这侧妃，珍贵妃就能放妾身一马，谁知还是妾身想多了。妾身的嫁衣里有一件里衣，被珍贵妃派人动了手脚，那里衣里缝了鱼腥草的末子，成亲那天，恰好是隆冬时节，新房里烧着地龙，温度一起来，鱼腥草的味道就全部散发出来了。”

　　薛侧妃说着，用手把脸捂起来，单薄的肩膀微微抖动：“妾身至今都记得三殿下进来的那一刻，那个眼神，妾身一直到死都不会忘记。”

　　我听得毛骨悚然，珍贵妃为了不让薛侧妃得到三哥的宠爱，怕她日后登上正妃之位，居然下了这样的死手。

　　薛侧妃从嗓子里挤出几声低吼，小玉连忙上前抱住薛侧妃，轻轻拍着薛侧妃的后背。

　　“小姐，您别伤心了，小姐，就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您多保重身体啊！”小玉带着哭腔道。

　　薛侧妃好久才冷静下来，她把手放下，脸上依旧一点表情都没有，如果不是那双桃花眼里泛着浅浅的红色，我根本不会觉得她刚刚哭过。

　　薛侧妃看着我，脸上笼罩着一层森然：“文曦殿下，这还没完呢。您可知，即使在新婚之夜妾身身上散发着那样令人作呕的味道，三殿下也依旧没有休了妾身，也还让妾身住在侧妃该住的花容阁，而不是这间杏霜。”

　　“在那之后，珍贵妃她……”我说到一半，止住话头。

　　“珍贵妃啊，她不仅让我在三殿下心里的地位一落千丈，还心急着拉皮条呢。”薛侧妃端起茶盅，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三殿下晚上从不来我这里的事情，被珍贵妃知道了，她就隔三差五地往妾身房里扔男人，就等事情被人撞破，扣妾身一个不守妇道的罪名，好早日把妾身逐出王府。好在妾身有小玉在身边，那些男人，一个不留，全都被小玉下毒毒死了。”

　　我心中一抖，猛然向小玉看过去，在薛侧妃嫁到王府时，这姑娘不过十岁，不到十岁的姑娘，就已经开始杀人了吗？

　　小玉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任由我打量她。

　　“有一回，妾身刚从娘家回来，身体乏累，被歹人钻了空子，歹人欲图不轨，小玉拼死救下妾身，正要把那男人扔出去，却被前来看望妾身的三殿下撞见了，”薛侧妃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目光空洞，“三殿下没有发火，只是对妾身说，既然心里有人，何苦嫁给他，之后三殿下就转身走了。第二天，管家就来说，三殿下吩，叫妾身搬进王府最偏僻的院子，就是这间杏霜。”

　　薛侧妃偏头问小玉：“咱们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小玉毕恭毕敬答道：“回小姐，已经整整一年了。”

　　薛侧妃有些惊讶：“啊呀？才一年吗？怎么妾身觉得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了？”

　　我心中发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三哥和薛侧妃是少年夫妻，两人成亲的时候，都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我那时候还想，我大颖的律法里，男子十六岁才能成亲，女子则是十五岁，这两人是不是彼此爱慕极深，三哥怕薛侧妃被人抢先订婚，所以才不顾自己年纪还没有到规定，薛侧妃也还未及笄，就急吼吼地把人娶了回来。

　　后来听到宫中流传的笑谈，才知道三哥之所以娶了薛侧妃，不过是为了府里有个官宦世家的妻子，好名正言顺的纳妾罢了。

　　谁知道因为珍贵妃施压，薛侧妃从正室落到了妾室，三哥失去了纳妾的权利，才怨恨冷落薛侧妃。

　　我一向觉得坊间笑谈是不可信的，从薛侧妃的话里，更是告诉我当年是珍贵妃从中作梗，才导致三哥和薛侧妃夫妻不和。

　　可薛侧妃的话里，又有几分是真的呢？

　　我低头不语，薛侧妃命小玉去换了一壶茶，才继续说着往事。

　　“文曦殿下，您可知妾身这肚子里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薛侧妃笑道。

　　我不敢去看她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肘子支在茶桌上，手撑着脸颊，看着缸里的鱼，强迫自己用懒散的语气说道：“难道不是你与人通奸得来的吗？”

　　小玉大叫一声：“公主为何要污蔑我家小姐！”

　　薛侧妃摇了摇头，命小玉退下，小玉看了看薛侧妃，又看了看我，一跺脚，退出了大厅，还合上了门。

　　楼里没有点灯，只有东边的墙壁上有一扇小小的琉璃圆窗，外面的阳光透过淡青色的琉璃照进来，让楼里不至于昏暗得一点都看不到。

　　金红色的鲤鱼在水缸里轻轻摆动着尾巴，水声在我耳边回荡着，我抬眼看向对面的薛侧妃，她垂着眸子，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妾身啊，趁着三殿下把小江南的花魁迎入王府，专门去找三殿下吵了一架，借机回了尚书府，回府的那天晚上，妾身就乔装打扮，去了三殿下常去的那家青楼，三殿下果真来了，妾身只是用了小小的计谋，就把三殿下点的姑娘骗去了别的地方，在房里点了催情的香，命人灌醉了三殿下，送到了事先安排好的房间里。”薛侧妃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的颤抖，“那天晚上真的好痛啊，妾身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这般的痛苦。第二日，三殿下什么都不记得了，妾身就回了尚书府里，之后又把这计谋用了三次，等了一个月，刚要回王府，居然害喜了。”

　　我听着，脑门上都冒出了汗珠，三哥留连烟柳之地时，原来是这样的放浪形骸，他居然没有得花柳病，还真是稀奇。

　　更让我觉得可怕的是这薛侧妃，居然是个十分有心机和手段的女人，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妾身还差两天，就有四个月的身孕了，可惜本来妾身的身子就虚，有孕后又怕冷，穿得衣裳多，一直到现在，都不怎么显怀，”薛侧妃淡淡道，“刚回王府，妾身怀孕的消息被珍贵妃知道了，珍贵妃就派人过来，用刀子划破了妾身的脸。文曦殿下应该不知道吧，陛下和三殿下怎么会允许这样腌臜的事情污了您的耳朵呢？”

　　“可今日是文曦殿下主动找过来的，妾身也就不怕殿下犯恶心了，”薛侧妃的葱指抚上自己的脸颊，微微往我这边凑过来，把那鲜红的伤疤指给我看，“三个月之前的伤，文曦殿下您看，还新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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