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

　　民国十二年夏，四九城整个儿浸在水汽里头了，大概有好几日不见日头。江山风雨飘摇，一切都岌岌可危。
　　陆离揣着怀里头少得可怜的细软，被推搡着走出了这座偌大的黄金笼子。他能看见攒动的人头中大谙达掏干了嗓子冲高墙上的小皇帝求告，也看见荣福扯着侍卫的襟口骂娘，还有垂眼看他们的皇帝。皇帝瘦弱的身子像一颗光秃秃的树干矗在那头，模糊了神色。“砰！”一阵默后是更加声嘶力竭的哭喊。不知为何他竟有些快意，为着能出去了，为着打压他的大谙达正睁着圆圆的目泛着血沫子倒下了，抑或是其他。他觉着是他的新生。嗯，他就这样觉着，然后随着人流出了这片红黄。
　　开初，他和荣寿打算留在京下谋个生计。陆离是他净身前的名儿，往前大谙达嫌它不讨喜，给他诌了个“荣春”。他们一塌坦的小黄门都是以荣为首的名，走的也近。荣福是那天子同大谙达一道被崩了的，荣贵儿出来便投了河，荣禄攀了高枝去当了军阀的下手（开初人家就享那股子被太监伺候的劲儿，后来也不知怎的恼了那位，被一枪结了这半世苦业。）走的走，散的散，五个指头掰了掰也就剩他同荣寿两个：生不对，无大志，死不起，求苟活。
　　可有好太监伺候的军阀，也有嫌恶的。三不老胡同里头的几个一道子出来的，已经被揪去关了牢。陆离和荣寿心里头惶惶的，盘算了好几个夜头，方定了主意——往南走，去那南边安生地方躲躲。他俩定上海也是忖度了好些时候，一则上海洋鬼子多军阀少，二则是陆离想回去看看。陆离老家在上海，说上海吧也不尽算，不过是近那边的乡下，未开教化之地。两个人这下子都爽利了，说敲定就定了，说走也就走了。他同荣寿讲了一路他小时候的事：捉过蚂蚱，偷打过枣儿，被他阿爹褪了裤子打过，也被他姆妈揪过耳朵…他说这半辈子毁在名字上头，约莫五六岁的光景就被那场水灾给推流北去，家离散，人流离。陆离扯唇笑笑，“叫荣春也好的，听着就喜气。但盼着下一程是又一春吧。”
　　等到陆家坝的时候，叶子尽黄了。
　　他两人走上那个田埂，高高的，还是陆离记忆中的模样，迎面走来了个老农，浑浊的眼珠子一溜一溜往他们身上飘乎。陆离有些激动，跨了半步上前，“ 忠伯伯！？”老农是时一愣，住了脚，“你…”眯起那豆眼儿打量，“离毛头？”似是有点子惊讶又携带了丝瞧不起的意味，“不是给小皇帝当奴才去了呶，介个回来哩。”陆离稍显局促地搓搓手指头，背过去直了腰板，“外头有了立皇帝，里头的剩下了个空壳子，把大家伙儿都赶出来了哩，阿妹还好伐。”
　　乡窝里干完活计就喜欢倚着锄头铁犁唠上几句…一来二往的，“陆赐喜家当阉货的弟兄带了另一个太监回来哩”这个消息闹的大家伙都晓得了。陆离冲赐喜搔搔脑勺，“阿哥给你丢面子哩。”陆赐喜撇了撇嘴角，嗤了声没开口，提拎着收回来的谷子往外走了。一脚方踏出门槛，兀兀转将身来，“也不知道回来做什么。”话一完，复出去了。陆离冲荣寿笑，打着哈哈，“我阿妹就这样，就这样，嘴上不体人意儿。甭往心里去。”最后荣寿还是拍了拍陆离的肩，道别了。他说他想去个地方，没人晓得他是个太监。
　　少了个说话的人，陆离觉得心里头十足得空。可幸，周秀秀出现了。
　　周秀秀是个寡妇，男人在江北死了，底下也没小的，就一个人过活，住在陆赐喜家边上。陆离在她家稻地帮着搬过几次东西，她都只冲着陆离笑，很是温和那种。陆离心里头觉得那是对正常人的笑。往后一来二往便就熟了。
　　因着陆赐喜不教陆离上田里头露脸子，他闲的时候多了便去帮周秀秀干活儿。有回子忠婶娘去坝上路过瞧见了，忙把扶着箩筐的周秀秀拉出稻地，附在人耳朵边上热呵呵地讲话，不时往陆离身上看两眼。最后的字眼尽管压得低，还是刺到他耳朵里头了，“…别作践自个哩”“清醒些…是个太监”“没把子的怪物…”陆离背过身去若无其事地抖筛子。
　　陆离觉得周秀秀与别人是不同的，她会操着扫把去赶那些唱“荣华富贵都虚妄，春去秋来子不旺”的小毛头，会在忠婶子说陆离的时候摆黑脸，也会笑着喊他阿离哥。陆离觉得因为她，自己是完整的圆满的。他这几个月的腰板挺得愈来愈直了，他直着身问周秀秀，“秀阿妹，你肯不肯同我结婚哩！”周秀秀眼里第一次泛出夹杂着恶心又携着苦痛的神色。不该的，不该是这样的？应该是这样的。周秀秀说她是个克夫的命，周秀秀说她怕下去了被原先的男人撕成两截儿，周秀秀说她不配不敢不能够，周秀秀说她很感念他，周秀秀说以后他还是甭来了，周秀秀…陆离的身子弯了下来，同他几个月前看见溥仪叫的那个安礼、见到大谙达请的那个早一样的弯，他觉得自己快弯到尘埃里头了。噢，他是个太监，爱这个东西，他不能够的。他这样想着，坐在床上望着窗外，两眼上的灰翳是弯在尘埃里头染上的，他灰蒙蒙地瞧着三三两两背着锄头回来的人，他们有健硕美好的胴体，或有二三往里头望见他，然后鄙夷地转首去和身边人说些什么。他有些想荣寿了，他们才是一个色儿的，灰蒙灰蒙，不沾红却惹尘。
　　他这样在自己的小屋子坐了五天，外头响了唢呐声，滴滴答答的好不讨喜。他慢腾腾地起身，弯着腰打帘出去。
　　“…好福气啊。”
　　“说是忠婶子牵的线哩。”
　　“一见就对眼了呶，今儿个便把秀阿妹讨回家去。”
　　“可不就是壮爷们吸引人吗，前些日子那个阴骚货，我瞧着也是偷偷喜欢秀阿妹哩。也不想想自己什么个玩意？”
　　“啧，没把子的怪物觊觎小寡妇呶，教人笑掉大牙了哩。”
　　难过吗，心里头的肉好像没有那么痛，他早知道的，她的不配不敢不能够只是对他，缘着他这个破落身，他始终是个怪物…
　　陆赐喜回屋的时候没找着她阿哥，骂骂咧咧的，“走了也好，没个人样。”

　　陆离揣着怀里头少得可怜的细软，他要去一个地方，没人晓得他是一个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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