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官路

　　书记、市长一肩挑我整整干了一年。
　　第二年组织上任命常务副市长关晓林为市长，我继续担任□□一职。卸掉了市长的职务，肩上的担子似乎轻了许多，但一下子还有些不太适应。
　　工作中既说党委的话又说政府的话的习惯一下子还转变不过来。好在市长曾经是我的下属，我们互相是知根知底的同事，对于我大包大揽的做法他并不计较，这样的情况延续了大约3个月。渐浙地我感觉到，包揽是不能长久的，该让市长放单飞的时候了，其实他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组织上又有了正式的任命，我没有任何理由不放手。
　　一般说来，不愿意放手有几种考虑，一种是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能力，认为除了自己没有人能把某份工作干好；另一种是过多地留恋手中权力，认为手中有权好办事；还有一种是过低地估计别人的能力，认为把某项工作交给某人不放心。
　　说心里话，我开始多少也有这些念头，但后来转念一想，古今中外，几千年的文明史，没有哪个英雄好汉能够活过一百年的，但历史的长河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前进的步伐，不会因为缺少某个人，地球就不转动了。
　　所以说某某人怎么了得都是相对的，所谓的帝王将相或超人都是时代的产物，至于他们是姓甚名谁并不重要，没有张良就会有李良，没有韩信就会有王信，没有孔明就会有孟明……，总之是历史成就了英雄，而不是英雄创造了历史。这一观点实际上是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是符合历史事实的真理。
　　我下定主意后，即找来关晓林市长谈话，郑重其事地把市长的工作悉数向他交班。开始，他还谦逊地向我表态，尽管组织上已经给他下了市长的任命，但是以他的阅历和能力恐怕一时还难以胜任，希望我还继续党政一肩挑，他还是象原来一样履行常务副市长的职责，全力配合我的工作。不管这番话是不是心里话，但看得出来他对我是尊重的。我曾经亲自听到过有一个领导班子的某位副书记，干了6年副书记后被提拔为书记，当他得知自己终于当上书记时，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位子早就应该是我的了。表现出一种志在必得和急不可待的心情。相比之下，关晓林算是很有涵养的那种人。
　　我说：“关市长，我们都是党的干部，组织上既然任命你为市长，说明组织上已经对你进行全面考察，认为你是胜任市长工作的，所以你应该放心大胆地干。今后我只会支持你而不会干预你的工作。”对我这番话，他很感动，他说：“我清楚我的情况，如果没有您的大力举荐，这个市长也不会这么快就轮到我当。我会尽力工作，但在江东一切都听您的。”听得出他这话是肺腑之言。
　　我说：“咱们既然有这个缘份，就好好把握，共同干一番事业，多为江东父老乡亲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吧。”他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从此，我们两人达成了高度的默契。在江东市基本上是我拿主意，他组织落实，而且是不折不扣的落实。
　　拿主意，看起来轻松，其实是对领导干部的最高要求，也是领导者最大本领的表现。一个人的能力一般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认识能力。摆在面前的事物，一眼就能看清是什么。二是分析能力。对已知的事情进行客观全面透彻的分析，理出事物的所以然。三是执行能力。对决定做的事情，能够有计划按步骤一步一步的落实好，直到全面地完成任务。
　　拿主意，其实就是检验一个领导者的认识能力和分析能力。为了提高自己这方面的能力，我找来了哲学、政治经济学、历史学、管理学、儒学和宗教经典等方面的书籍系统地进行学习研究。认识能力强最重要的先决条件是知识面要广，所谓见多识广嘛，所以我每天读书自学的时间不少于3个小时，外出考察能看的地方我尽可能多看，遇到一些知名的专家学者，有机会我就向他们请教或探讨问题。那阵子我就是谨遵孔圣人的训示，三人行必有我师。
　　有一次我随省政府访问团到欧洲考察，参观教堂时，我总是扯着翻译和里面的牧师作很长时间的交流，请教了许多关于基督教方面的知识，其他人看我那么迷恋，还以为我皈依基督教呢。通过对世界宗教的研究，我发现宗教其实是一种文化，是人类思想文化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份，这种文化传承的历史是最为久远的，也就是说宗教对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一直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伴随着人类的存在而存在，各种王朝在历史长河中都只是昙花一现，但宗教却能生生不息，源远流长。这说明宗教具有着存在的意义和顽强的生命力。这使我联想到我们的思想教育和社会管理，其实也是可以有所借鉴的。
　　中国是一个宗教历史极为漫长的国家，我们的文化源头就有宗教的影子，象伏羲八卦、河图洛书、文王周易等等，记录的就是中国的先民们祭拜天神，占卜吉凶的史实。可以说我们的前人历朝历代都有浓厚的宗教信仰，唯独到了我们这一代来了个破四旧立四新，便把流传几千年的宗教思想统统扫除掉，这种做法勇气可嘉，但未必能够长久。
　　对此我专门作了调研和思考。我曾经和上百个干部、工人和农民聊天，寻问他们对于宗教的看法，有80%的人明确回答有宗教信仰的倾向，有10%的人不置可否，只有10%的人表示怀疑，明确否定的一个都没有。这说明宗教的思想观念在民众中是普遍存在和认同的，只是因为党和政府的限制，致使人们的宗教信仰由公开转入了隐蔽。明里不信神，暗地都烧香。每年农历7月半，神州大地不分东南西北，为先人烧纸钱的壮观场面从未间断过，就这一事件本身足以申请世界文化遗产保护。
　　我没有研究过为什么我们党不信神，但我清楚许多党员干部都信神。现代的研究表明马克思是路德派的基督徒。而且越到老年就越加虔诚。据说革命导师列宁临死前，要求死后不覆盖党旗，而是覆盖十字旗。姑且不去探究这些传闻的真实性，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整部《圣经》都是教人向善，而不是教人为恶。特别是浩如烟海的佛经中，可以说从头到尾都是劝人做好事，没有一句是暗示众生可以作恶的。既然正教是如此的好，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兼容并蓄呢。所以，在我任□□期间，我的一些决策，多少受到基督和佛教思想的影响，首先考虑是否有利于众生的福祉。
　　事实证明，这样做是可行的。在我担任□□期间，所作的重大决策，基本上都是遵循三个因素：第一，上应天时，我把这个“天”理解为自然规律和上级精神（尤其是中央的精神）；第二，下合民意，就是要符合最广大民众的意愿和利益；第三，合乎实际，也就是领导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
　　当时，有一批发达地区能耗高污染大的企业想搬来江东发展，有人提出，作为新兴城市，财力有限，只要能挣钱，什么项目都可以上。对此，我坚持自己的观点，我认为，现代工业已经进入高科技时代，必须在发展工业化的同时兼顾环保，否则工业发展再快也得不偿失。为此，我以市委的名誉亲自主持起草了一份《关于招商引资中注意环境保护的意见》，明确在江东市今后所上项目一律不能以牺牲环保为代价。这一政策，堵住一大批污染企业进入江东。保证了大开发过后，江东大地仍然保持山常青水常绿。
　　拿主意就是作决策，而正确的决策除了对客观情况进行调查研究外，还需要领导者开动脑筋进行缜密的分析判断。所以分析判断能力是当一把手最重要的素质之一。领导者高超的分析判断力主要来自几个方面：
　　首先是天赋。人们对客观事件的反应某种意义上讲取决于瞬间的灵感和直觉，所以说往往第一感觉十分重要，而这样转瞬即逝的第一感觉，其实蕴涵着一个人的天赋神力。有的人这方面的能力很强，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十分的敏感，而且判断极其快速和准确。有的人则比较迟顿，对周边发生的事情麻木不仁。前者适合于担任领导，后者则只适合做普通百姓或者当个小干部之类。
　　其次是留心。一个人对周围的事物留心与否，直接影响他的反应和判断能力，俗话说：处处留学心皆学问，分析判断是一个大学问，只有处处留心，才可能提高自己的分析判断力。
　　再就是勤思。人脑就是一部思考的机器，它的潜能应该说是无限的，从理论上讲没有人脑想不通的问题，但是人脑这部机器和其他机器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它不会自动工作，它常处于关闭或待机状态，需要启动某种程序后方会运行。人们常说开动脑筋，就是这个道理，脑筋要开启才会转动，而只有转动了才认识和理解深藏在事物内部的本质。观察周围的人不难发现，有的人一倒头睡下去就呼噜震天响，有的人睡在床上辗转反侧竟夜未眠，这里面的区别就是有的人心里有事大脑在思考，有的人心无牵挂大脑完全处于休眠状态。有个研究睡眠的专家跟我说了他的研究成果：一个衣食无忧的农民，从他上床到睡着一般仅需要5分钟的时间，而一个乡长一般需要10分钟，一个县长一般需要30分钟，一个市长一般需要50分钟，一个省长一般需要90分钟，同级的书记在此基础上大约还要延迟50%以上的时间。
　　联系到我自己的实际，我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但还不是很准确，我从当县里主官开始，倒到床上很少能一个小时内入睡的，有时候为了想清楚某个问题常常是彻夜难眠。当了□□后，我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5个小时左右，大部分时间都在思考问题。有时候我发现，躺在床上思考问题脑子特别活跃，思路也特别清晰，但如果不及时记录下来，第二天醒来时便什么都会忘掉。为了能把一些好的思想好的点子记录下来，我在床头、沙发角、卫生间马桶傍都备有笔记本和笔，随时随地记录智慧的火花，有时一个晚上要爬起来五六次，记得满满一大本。
　　人的脑子是越用越活。当了□□后，我忽然觉得随着职务的提升，脑子也上了一个新的境界。看问题拿主意信手拈来，在别人认为很难的事，在我这儿随便就能迎刃而解。
　　化解社会矛盾是各级领导普遍感到最头产痛的事情。我主政江东市后，在一段时间里，社会矛盾十分突出，有的是因为征地折迁补偿的问题，有的是因为企业破产倒闭职工失业问题，还有的是退伍军人就业安置的问题等等。这些问题涉及的人员多范围广政策模糊，所以处理起来难度非常大，弄不好就会引发群体性事件。我高度重视这一问题，把处理棘手的社会矛盾作为我工作的一个重点。
　　我通过反复研究和思考，发现几乎所有的群体性社会矛盾的背后都具有几个共同的特征：第一，每个群体性社会矛盾的暴发，都是社会转型过程中政策不够明确释放出的副面问题；第二，每个群体性社会矛盾的暴发，都是利益调整冲突的反映；第三，每个群体性社会矛盾的暴发，都是带有浙进式的规律；第四，每个群体性社会矛盾的暴发，都有骨干分子和核心人物；第五，每个群体性事件都带有一定的合理性，要满足他们的诉求，政府就必须要作出一定的妥协和让步，否则就会久拖不决。
　　由此，我自己研究制定了解决群体性事件的六句话：政策说透，利益平衡，及早发现，防微杜渐，控制重点，当机立断。用这几个方法来解决群体性社会矛盾，效果十分明显。
　　那一年，江东市暴发了二次入伍退伍军人集中上访事件。全市有300多名退伍军人到市委市政府门前静座，他们打着“一起上战场，两种人生路，政策不公平，到死都不服”的横幅，要求政府给他们安排工作或给予困难补助。
　　开始的劝退工作由政法委和政府办负责，但没有什么效果，还大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为了防止矛盾激化，我决定亲自出面做工作。我手里拿着微型扩音喇叭站在市政府大门口，面对着情绪激动的几百名退伍兵大声说道：“各位战友们：请你们耐心听我说几句话，我也曾经是个退伍军人，你们的经历和处境我很了解，你们当中遇到的一些困难我也很同情，对你们集中上访表达诉求的举动我也表示理解，作为江东市的□□，我一定认真地负责地受理、研究和回应你们的诉求，只要和政策不冲突，只要江东的条件允许，你们提出的合理要求，市委政府会予以解决。但当务之急是你们必须尽快地返回各自家中，不能围堵在政府大门，妨碍公务，否则不但解决不了你们的诉求，还会被坏人利用，给江东市造成不必要负面影响和损失。为了更好地解决你们的问题，请你们把各自的主要意见和诉求集中起来，然后选出3至5位代表留下来，我们好好商量，拿出一个尽可能让大家满意的解决方案，大家说好不好。”
　　台下听到我这个□□表了态，而且说得在理，大家互相议论了一阵子，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好，我们听你的，但要尽快有结果，不然我们还会再来的。”说完，留下了5个代表，其他人纷纷退去。
　　我把5位代表请到市委第一会议室，大家坐下后，我让工作人员给每个人上了一杯龙井茶，然后用非常和蔼友善的语气说：“这里是市委的活动中心，是江东市重大事件的决策地，也算是全市的心脏之地。今天请各位到这里来，就是要商议如何解决你们提出的诉求，退伍军人的安置历来都是各级党委和政府的大事，所以在市委最重要的场所研究这一问题，表示市委对这一问题的重视，你们有什么想法和要求请充分发表。我只提一点要求，那就是你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复退军人，提的要求要有依据要合理。”
　　在我开场白后，原以为他们会争先恐后的发言，但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纳闷。 5个曾经驰骋疆场的战士，刚才在上访现场表现得那么亢奋和大义凛然，此时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得有些胆怯和羞涩，整个会议室鸭雀无声。
　　冷场大约有十几分钟，我看还是没有人敢带头发言，我只好点将了，我指着坐在左侧第一个说：“从左到右，你先说。”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
　　我启发他说：“你不要着急，你就把我当成你最信任的战友兄弟，有什么想法就慢慢地说。比如，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何时入伍何时退伍，现在遇到的主要困难是什么，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和诉求是什么？”
　　听我这么一说，他全身颤抖，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那我就说几句吧，我叫李、李二奎，1979年1月当兵，到过越南，参加过自卫反、反击战，1983年退伍回乡，一直当农民至今，现要供、供3个娃读书，老、老婆身、身体又不好，希望政、政府可怜可怜我，给、给一点优待。”
　　说完这番话他已是满头大汗，我看着他用很同情的语调说：“据我所知，当年国家对参战的退伍兵是有工作安排的，你怎么没有安排？”
　　他冲着笑脸对我说：“书记莫、莫见笑，我没有读过书，当兵时给家里写信，都、都是战友帮代写的，刚退伍时，组织上给安排过工作，但我干、干不来，干脆就辞职回家了。我不怪政府，只要求给我一点困、困难补助。”
　　“好的，我明白了，其他战友都说说。”我又一次鼓动大家发言。
　　有了李二奎起头，加上我的启发，大家才都壮起胆发言。归结大家的发言，大概有几种情况：第一种是应该享受政策照顾，因种种原因没有落实到位的。第二种是政策规定不够明确具体，执行起来有弹性的。第三种是政策已经兑现，但因个人原因失去应有待遇的。第四种是没有任何政策依据，但其个人和家庭确实属于特困户。第五种是随大流，被别人唆使来上访凑热闹的。
　　他们讲完后，我叫秘书在饭店安排了一桌饭菜，请大家一起吃午饭，准备了两箱江东大曲。开席前我说：“今天我做东，请各位战友吃餐饭。我讲三句话，第一句，你们是我的战友，战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非常重视你们提出的问题。第二句，我是江东的□□，是党和人民赋予我的权力，我所做的一切都要对党和人民负责，按照党和国家的政策办事。第三句，我们都是平等的战友，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向我反映，但希望不要再通过集体上访的方式来表达诉求和解决问题。”
　　顿了顿我宣布：“同意我刚才讲的这三句话，请站起来一起连喝三杯酒！”
　　5个退伍老兵，此时好象找回了某一种尊严和感觉，象执行指挥官的命令一样，啪的立正，端起满满的酒杯毫不犹豫的倒入口中，然后又快速地各自斟满两杯酒一饮而尽。
　　三杯酒下肚，大家本显得有些拘谨的场景全给打破了，个个打开话匣子，开始显露出军人的豪放本性。他们每个人都敬我的酒，并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表态：“请书记放心，我们一定牢记您的指示，保持军人本色，听党的话，不给政府出难题。”这餐饭，我喝醉了，连续打了三天的吊针才缓过劲来，但我很高兴，我和退伍战士们加深了信任和理解，我当时想，象这样的酒，就是喝死了都值得。
　　我根据退伍兵反映的问题，专门召开常委会作了专题研究，出台了江东市委、市政府《关于妥善处理好复退军人安置历史遗留问题的意见》，对能落实政策的尽可能给予重新安置，对没有政策依据的特困户，也给予适当的困难补助。政府尽管花钱不多，但困扰江东市多年的复退军人聚众上访问题再也没有出现过。有词《卜算子.兵情》为证：
　　战士为国家，
　　奉献无所求。
　　重担千钧如把泥，
　　风彩总依旧。

　　无意显英雄，
　　默默收长戟。
　　本色刚强梦绿装，
　　落魄多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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