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秘史之咸阳情殇

　　二 谁是谁的商君

　　早饭刚过，嬴虔便坐在后院的小亭里聚精会神地把散落在石案上的小木棍一根根的搭在一起，然后长叹一声愤然推倒。秋风吹动他灰白的头发，雕刻着他面罩之下沧桑的面颊，二十年了，他始终无法释怀的依旧还是那个名字，那个在睡梦中既想拥抱又让他惊觉的名字——卫鞅。想着想着他摆弄着木棍的那双手也情不自禁起来，低头再看那几根木棍不知何时居然摆出了一个“鞅”字……

　　一颗凌空飞来的石子打碎了嬴虔周遭那一成不变的宁静“谁！”他腾的起身，向四周张望厉声喝道：“偷偷摸摸，鸟！”

　　“太傅好兴致啊……”话语间一柄短剑陡然抵住嬴虔的咽喉。

　　“壮士何人，要取嬴虔性命？” 嬴虔蓦地转身，目光突然停在那执剑的白衣少年身上。那张清俊无暇略带稚气的脸，霁月般明媚的眼眸，微微上扬的嘴角这种容貌气质，人世间已是少有，更甚者是，这次目光的交流宛若二十余年前的匆匆一瞥，时光就此倒流，眼前依然是那个让他爱恨交缠的清绝出尘的男子。他对他痴心一片，可他不但一次次的让他伤心失落，还处他劓刑，让他蒙羞受辱虚度半生。“你……你是……”嬴虔不由得微微一怔“你是何人？可否也是为商君而来？”

　　张仪收住剑势淡淡说道“恨有千般理由,爱却无缘无故，你恨商君？”

　　“我恨渠梁，更恨卫鞅，我待他们如何日月可鉴，他们为何如此这般待我……”嬴虔太息道“从我受劓刑的那一刻开始我便立誓，他们无论哪一个先走，我都要杀了另外一个给自己报仇,如果先离世的是商君我也会杀了渠梁，哪怕是背负弑君的罪名。想我嬴虔戎马半生，今天却死在你等晚辈手里，冤孽啊……”

　　张仪狡黠一笑“嬴虔，我本来想用你的人头为师兄作祭，但是现在想通了，爱恨一线不过如此。”翻手宝剑入鞘“我不杀你了，顺便再帮你了却一个心愿。”说着张仪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来“这是孔雀胆，让我师兄痛痛快快地上路。”

　　嬴虔缓缓接过锦盒“壮士知我，商君知我。”混浊的眼眸中溢出泪来“嬴虔狭隘啊……渠梁……你可知道我多想跟你交换命运，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命里能有商君死有何憾！”

　　望着嬴虔微微抽动的嘴角，张仪轻叹道“师兄的新法也没有规定你爱的人一定要爱你啊。”

　　“壮士原是商君师弟，不知如何称呼？”

　　“云梦大山，鬼谷先生……”张仪哈哈一笑，纵身离去。

　　张仪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放弃了手刃嬴虔的机会，他突然觉得如果说嬴虔与商君之间的辗转爱恨是值得同情的话，那么新君嬴驷便该千刀万剐了。“嬴驷，要不是你不知好歹破法杀人，嬴虔也不会被劓；要不是你心胸狭隘耳根软，师兄也不会……”张仪越想越气“嬴驷你要是遇到小爷爷我，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不行，他要是死了谁来继续师兄的梦想呢，那就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张仪脑中灵光一闪，买了匹快马，出了咸阳北门直奔云阳国狱而来。

　　****

　　嬴驷看了一眼几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这是甘龙等老世族的《请车裂商鞅书》，还有六国请极刑杀商鞅的国书，他顺手翻了翻便命人把这些竹简统统收入密室。

　　在嬴驷的眼中，商君一直都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他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近女色的公父只对这个白衣翩翩的男子厚爱有加，他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粗犷豪爽的伯父单单对这男子也温和有礼。在他的记忆里公父和商君总是出双入对的，他们并肩走路，同桌而食，同榻而眠，商君对人总是冷冷的，他只对公父笑，而且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他依稀记得有一次公父跟商君吵得很凶，声音大得连他都不敢睡觉，可是后来他又看到公父把商君拥在怀里，温柔的吻去他委屈的泪水……

　　他曾经非常的恨他，他抢走了公父关爱自己的目光，但在不知不觉间偏偏又生出一种特殊的依恋来。商君那一袭白衣，是那样的耀眼，仿佛天地间的尘埃，都无法沾染。无论什么样的污秽，靠近它的时候，都会卑微的低下头来。

　　公父病重，他曾偷偷窥见商君的眼泪，他的眼泪永远都是无声的，是挽留不住此生挚爱的伤心，是挽留不住挚爱远去脚步的痛楚。只是商君在公父面前一直都是幸福的微笑着，他们都无比珍惜那剩下的每一天，尽管青丝早已染上霜雪，但他们还像初相识那样，幸福的依偎着，那是一种让所有人都羡慕，所有人都嫉妒的幸福……

　　“嬴驷若不可扶，商君可自立为秦王……”公父临终前的遗言一直都萦绕在他的耳边，再加上这些请杀的公文，嬴驷犹豫了。

　　“君上，这是墨家大师送来的先君遗诏！”内侍捧来木匣，在嬴驷面前跪下。

　　“公父，你这是要我……”嬴驷摊开羊皮纸卷，无奈的摇了摇头，那是父亲的诅咒，他该怎么办？此时此刻公父对商君的爱已经是嬴驷无法承受的沉重枷锁。

　　“备马，云阳国狱。”

　　*****

　　来到云阳国狱已是傍晚时分，打开牢狱的铁门，一股发霉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嬴驷走在狭长的甬道上，思绪万千“公父，我把商君关押在这里，你在天上一定恨死我了吧。”

　　沉重的铁门轰然打开，商鞅安然静坐在油灯下，那点点微弱的灯火，如同人短暂无常的生命，飘飘摇摇……

　　“商君，嬴驷来了。”他轻轻跪地“商君，嬴驷是来请罪的。”

　　“国君请起。”商鞅连忙起身扶住嬴驷，把他拉到身边坐下。

　　“势成骑虎，众议欲处商君极刑……”

　　商鞅慨然一笑“只要能实现他的理想，鞅九死而无悔！”说着转身望向窗外“渠梁，你可以放心了，我马上就去找你……”

　　“嬴驷有个问题，尚君能否教我。”

　　“但说无妨。”

　　“商君之后，何人可以为相，开府理事。”

　　商鞅掐着手指算了算“此人今日将与国君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嬴驷听得云里雾里“商君不信黄老何出此言？”

　　商鞅微笑道“此乃天机，姑且如此吧。”

　　嬴驷正在纳闷，忽见窗外有道白影倏忽一闪“谁？”于是转身“待我出去看个究竟……”谁知刚出牢门，那道白影从房梁上飘然而至。

　　商鞅笑道“我们鬼谷门什么时候出了梁上君子了。”

　　“鞅师兄啊，鬼谷门第五代弟子张仪在此给师兄见礼。”张仪深深一躬，接着笑道“这儿实在是戒备森严，我要走大门的话怕是要下辈子才能见到你了。”张仪把宝剑别在腰间，轻轻坐到商鞅身边“还好以前经常到师傅房里偷东西，只是踩碎了两块瓦，我去了商君府，你嘱咐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张仪，听师兄一句，以后做事不要学我，明君强臣固好，但之间尺度应好好拿捏，无需赔上性命，师傅年事已高身后不能无人。”

　　“师兄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为了鬼谷门，为了师傅，为了师兄……”张仪默默的点了点头“这粒丹药是师傅让我带给你的，服了它人的呼吸心跳全无，就跟死人一般，十二个时辰之后自行解开，师兄你快服了它，我会想办法救您出去。”张仪取出另外一个锦盒“我们一起回云梦大山，师傅和孙师兄都很想你。”

　　商鞅轻轻的摇了摇头“代我谢过师傅，孙师兄，我怕是不能回去了，这粒丹药你留在身边，以后能派上用场救你一命。”

　　“师兄……你这样太不值得。”

　　“不尽的思念，无边的孤独，那种痛太辛苦，能和渠梁在黄泉再见，我没有遗憾……”商鞅紧紧握住张仪的手“师兄有个梦，要你帮我做下去……”

　　“师兄……”张仪刚要开口，却见牢门口站着一个黑衣男子正怒目望着他。

　　“师兄，他是？”张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此人五官相貌与那画上秦公颇有几分相像，莫非？”他来不及多想抽出宝剑纵身跃到那男子面前。

　　那男子也不示弱抽出腰间长剑，一声龙吟，两剑碰在一处迸出寒星熠熠。

　　“师弟，住手……”商鞅厉声道“他是廷尉府小吏，例行公事罢了。”

　　商君的这一句张仪顿时知晓一二，“嬴驷等我好好耍耍你”，于是收住宝剑淡淡一笑“商君大义，岂是尔等可比，告诉你们国君，商君剩下的时光，不能披枷带锁，三餐要有酒肉，房屋要见光通透，床榻要温暖舒适，还有房顶不要设防，我要常来。”张仪向后退了三步，话音刚落，身影便随着屋顶残瓦投下来的那抹璀璨的月华一同消失在暗夜里。

　　嬴驷木然立在那里，半天没有言语，手中剑“铛”的一声落地，这个有着明媚眼眸的白衣少年就是秦国未来的丞相吗？他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那心里的那一泓春水刹那间被激起了万道涟漪。他就是我的商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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