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骨头

　　今天是实验室出来团建。
　　狄江甚少参加这样的活动，这次是老路组织的，狄江有点儿事跟他商量，就来了。

　　没想到一进门就遇着如此意外的一幕。

　　靠墙的开放包间里，老路已经到了，一起的还有实验室其他师兄师姐，招呼两人，“快点，就差你们了！”

　　狄江收回目光，又恢复了那副淡漠的表情，在半圆的沙发坐下。

　　气氛正嗨，也有女人注意到昏暗灯光下的狄江，被吸引过来，只不过都被他撩起眼皮看的一眼吓退了。
　　老路端了杯酒，对狄江说：“出来玩就别收着了，我也大不了你们几岁。”

　　老路既是实验室负责人，也是狄江班主任，这一年他才博士毕业，也是第一次带本科班。他对狄江是挺欣赏，只是觉得这个少年人看似老成，实则锐气太盛，心太急，得磨磨性子。

　　狄江礼节性地和他碰了下杯，微抿了口，随手把玩桌角的银质打火机，眸光沉沉。

　　季邵坐过来，拍狄江的肩，低声地劝，“老路不让你进机器狗的组，也是为你好，你才大一，是打好基础的时候，别分心，不要浪费你的天资。这和我们挑战赛的作品不同，有更高的精度和更复杂适应性的要求。”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我是把这个当毕设作品做的，你可别打学长的脸，展示给所有人看，大三不如大一啊。”

　　狄江看了他两秒，要笑不笑的，让季邵感觉自己讲的这个笑话受到了侮辱。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你这是赶着毕业吗？”
　　“光阴易逝。”狄江按了按眉骨，从唇里滚出几个字，“少浪费点时间。”

　　“浪费时间”的季邵静默了一瞬。
　　这场他是没法圆下去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狄江看起来生人勿近了点，只要不耽误事儿，挺愿意顺手帮别人个忙的。但是只要遇到他坚持的问题，有多大阻力也会坚持下去。

　　酒过三巡，老路和季邵直接或周旋地劝，都撬不动他的念头，老路也不想伤了情分，说只要狄江确定他不会为自己选择后悔，他就松口。

　　狄江晃了晃手里的锤纹玻璃杯，金色至透明的液体顺杯沿流转，淡淡地问，“怎样做才能证明呢？”

　　“俗气点说，大多数人上学读书，就是为了以后找个好工作，混口饭吃，你要是没有后顾之忧，我就同意你加入。”

　　没有后顾之忧么……

　　狄江的目光投入舞池旁的吧台，那个小姑娘坐在高脚椅上，手上换了杯橙汁。
　　她在和旁边的女生说话，不混入人群里，有男生上来搭话也摇头，就那么安定地坐着，像颗夜明珠，在安静地发光。

　　她侧脸轮廓又柔又亮，小翘鼻顶着明灭的灯光，鼻侧阴影一闪一闪，偶尔一笑，眼睛亮亮的，仿佛在她目光投射之处，都是巨龙的宝藏。

　　小姑娘出了门，好像也挺受欢迎的呢。

　　*

　　音乐刚起的时候，舒可只是被灯光晃了眼，她眼前一片白，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

　　冯朵说谷新航在上面，她等眼睛适应了明灭的灯光，才看清，见谷新航朝她看来，她点点头，才移开目光。

　　酒吧里进来了更多人，有一部分是明礼的熟面孔，和冯朵夏粤等几个社交巨人都能打的上招呼。

　　舒可手上的旺仔换成了橙汁，也能大家聊到一起去。
　　主要是舒可去年元旦刷足了脸，大家都认得她。

　　夏粤酒意上头，说话也少了几分顾忌，搂着舒可的肩膀，往她脖子里吹气——舒可思绪短暂停了两秒：她们文科班的是不是都有这毛病？

　　“要我说，元旦主持就不该换！去年舒可那身国风小旗袍，看得我幻肢硬了。老严就爱小题大做，烦死人了！”

　　义正言辞的模样，要不是看到夏粤朝对面卡座一个帅哥吹了口哨，舒可还得怀疑一下她是不是看上自己了……

　　音乐律动停了会儿，台上换了个DJ，谷新航跳下来，单手拧走鸭舌帽，拨开一群女生的围绕，往舒可这个方向来。

　　“真没想到你会来，这间酒吧我表哥开的，你喜欢什么随便点，挂我账单。”
　　冯朵挤挤眼睛，暧昧的目光在两人间流动，“谷帅，怎么我们其他人你不请啊？”

　　“都请都请！”
　　“那我开黑桃A也请？”夏粤凑过来一个脑袋。

　　谷新航看舒可一眼，打个响指，“只要你们开口。”

　　夏粤嘻嘻一笑，“还是不宰你这顿了。”

　　对上舒可茫然的眼神，夏粤悄悄凑到她耳边，告诉她：“黑金香槟，三万一瓶。”

　　谷新航对酒保勾勾手指，要了杯特调，坐在舒可身边，“有什么招呼不周的，尽管说。”

　　音乐声音大，他凑得有点近，舒可往后拉了一段距离，礼貌笑笑，“都挺好的，你去忙吧。”

　　谷新航也笑了下，没介意，去吧台另一端吩咐几句。

　　几分钟后，舞池中间被抬上来一颗圣诞树，流光溢彩、每个树枝的末端都波光粼粼。

　　谷新航拿了话筒，“今天是平安夜特别活动，大家可以把自己的祝福，或者愿望写下，挂在树上，让圣诞老人听到你的心声……”

　　冯朵在下面说，“我只信玉皇大帝和如来佛祖，舒可，你写吗？”

　　“可以写，凑个热闹。”

　　和舒可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大家都拿了吧台提供的福袋和便签条，用笔写下，然后系在圣诞树上。

　　舒可走过去系的时候，手里福袋一下子被人抽走，她心一紧，回头一看，穆娅生已经把福袋里烟粉色便签条抽出来，捏在手上了。

　　舒可急得不行，伸手去拿，穆娅生一让，回身抢了谷新航的话筒，拔高声音：“大家想知道明礼高中部校花舒可的愿望是什么吗？”

　　这句话透过麦克风穿出来，带着刺啦的电流音，在整个酒吧回荡，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

　　看热闹和起哄的人不在少数，只有注意到舒可神色的冯朵夏粤几人皱了眉。

　　舒可感觉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在急速窜动，她努力控制住自己表情，走到穆娅生面前，伸手。

　　“拿来。”

　　“怎么了？愿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呀？”穆娅生笑眯眯的，目光落到便签纸正面。

　　头顶亮了大灯，舒可站在微低的平台上，从下方看见薄薄的纸两面黑色笔记交错，她脑子一炸，伸臂去抢，那一句内容却已经被穆娅生看到，大声宣读——

　　“「愿DJ平安喜乐」！今天的DJ？不就是谷新航？哎呀呀，我是不是不小心戳破了个小秘密啊！”

　　围观的人发出猴子叫般的呼声，有人带头鼓起掌来，乐手应景地弹奏几个重音，烘托气氛推向高.潮。

　　舞池边缘的谷新航反应过来，不自制地欣喜，然而当他看到舒可绷紧的神色时，上前的动作缓了一步。

　　夏粤冲上来，狠狠推了穆娅生一下。
　　“穆娅生你神经病吧？”

　　舒可手里捏着烟粉色的纸，往袖子里藏，另一只手拦了夏粤，面上稍稍恢复了淡然，低声对夏粤道：“我没事，你小心挨处分。”

　　穆娅生连退好几步才站定，也恼了，对夏粤发火。
　　“我怎么了？谷新航不也喜欢她么？两厢情愿，好事儿啊，你一外人急什么？”

　　包间里，老路等人也注意到舞池里气氛的凝滞，也开起玩笑来，“这是被迫表白，然后失败了？”

　　有人喊狄江，“你从明礼毕业，这校花你认识吗？”

　　狄江握住酒杯的指节发青，幽微灯光下的脖颈呈现出冷白的颜色，他疏忽觉得这地方暗得熬人，不耐烦地抬了眼皮，看向才跑过来的经理。

　　“您好，酒调过来了，一共三十三瓶，您看要开吗？”

　　狄江放下酒杯，与桌面相接，碰撞出冷硬的质感。

　　“开。”

　　夜场里突然播放重金属音乐，三十三个曼妙女郎举着一排黑桃A的灯带出场，黑金色的光点燃一片人眼里的热情，气氛瞬间沸腾。

　　没人再管舒可那张心愿纸的内容，舞池里对峙的双方中间看不见的弦也松懈下来，各自转头。

　　女郎们绕场一周，在闪光灯中，走向里侧的包间，向那个坐在阴影里的男人齐齐蹲身。
　　整个酒吧的人看过去，只见男人跨腿坐着，颀长精瘦，看不清眉眼，只从那举手抬足中窥见他矜贵非凡的气质。

　　又沉，又静。
　　如同暗影里的魔王，神秘而高贵。

　　他抬了抬手，女郎们一起开酒，排队走向吧台，示意包间请。

　　“牛逼！”

　　“南城酒吧什么时候出这么号老板了？大气啊！”

　　气氛燃烧至顶峰，舞池切换了曲目，氛围灯渐次开启，人拥往吧台。

　　老路在阴影里无奈地笑，“有钱也没必要这么浪费吧？你给我看余额不更干脆……行了，允许你加入实验组。”

　　他算是明白了，这个学生是上天派过来，磨他性子的。

　　吧台旁边的舒可，被一拥而上的人群挤到角落，她抬眼朝那个包间望去，总觉得那个男人有点熟悉。

　　她走近了些，正好看见那人倾身，拿起酒杯朝旁边戴眼镜的男人示意，一仰脖灌下。
　　那人的轮廓，被舞池的灯光映出来，泛出莹白的光。

　　舒可呼吸一窒，心中警铃大作。

　　她一边用余光留意狄江有没有看到自己，一边溜向冯朵旁边，用口型表示她得走了，然后挎着书包溜边往酒吧门口挪。

　　包间里的狄江，和旁边人说了几句话，接过酒保递的卡，然后站起了身，也朝门口这边来。

　　舒可连忙蹲下，掩面，从指缝里看见狄江被一群等候已久的女生包围。

　　她连忙趁着这个机会溜出门。
　　整个人的呼吸都是急促的，仿佛在打游击。

　　呼吸到外头清冷的空气，舒可打了个颤，连忙抬手拦了辆出租车。

　　打开后车门，突然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手，冷白的指节扣住车窗上方，清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学会泡吧了，嗯？”

　　舒可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那是一瞬间的事，就跟被液氮扫过一样。

　　她缓缓扭动机械的脖子，仰头看向来人。

　　狄江的眸子在夜色中愈加漆黑，深不可测，他唇微抿，眉峰上挑，目光将她牢牢锁住，呼出的气息带着微醺的味道，湿濡的冷气打在她额上。
　　连空气都醉人了几分。

　　“还学别人表白？这么喜欢打碟那小子？”

　　舒可：……
　　这下真是。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过……舒可紧绷的神经偷偷松了寸许。

　　没有猜到她真正的意思就好。

　　念头闪过，又有些难过。

　　她连唐昔、穆娅生这些人都比不过。那些人喜欢狄江，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不怕被他知道。

　　可是她的喜欢，会不会永远都只有她单方面知晓？

　　她是卑微的、没资格提条件的，不在与他平等位置的。

　　舒可眸子里的黯淡被狄江捕捉到，后者更加确定了刚才“表白失败”的场景是真的。

　　他“嘶”地吸了一口气，冷风灌入喉咙，一股强烈的不爽冲击着他的神经。
　　狄江按了按太阳穴，“真那么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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