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众生皆草木

　　不知道是不是上学时的必然定律，一个学校最忙的时候往往就是学期末。陈梓也贯彻执行了他说出去的话，要我辅助他。于是每次小测验之后我和陈文香都会被留下统计分数，这对于任何一个学生来说都是一种荣耀，而我和陈文香能得此殊荣是因为我是班长，而陈文香是他的妹妹。

　　我们的语文老师回家休产假了，很多时候陈梓的工作只能和她电话沟通，但是考虑到她刚生完孩子不易过度操劳，所以很多的事情陈梓都会先来问过我。

　　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觉得我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我和陈梓也越来越像搭档而不是师生，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也因此多了很多的朋友，他们都会等在我家门口问这次测验谁又得了第一名，橙子老师在办公室夸奖了谁，批评了谁？有没有看到下一次的试卷题目之类的。我就像一个判官，一个一个指着他们说，你多少多少分，你多少多少分。那口气像极了电视连续剧《聊斋志异》里面的陆判，大笔一挥宣判每个人的阳寿还有多少年。你还有三十年，你还有十年。什么？你觉得短了？好的，再给你加十年。你阳寿未尽，好好回去待着吧，孝顺父母，疼爱妻儿......

　　可惜我不是陆判，也没有我需要拯救的苍生；可是我想，如果我是陆判，我一定要找到生死簿，给我爸加一百年的阳寿。

　　可是没有如果，我也没有生死簿。

　　大部分的时候他们听到满意的分数会面色欣喜，听到不满意的分数会暗自担忧，我就充当心理导师的角色再去安慰她们一番，我会恍惚觉得我真的在拯救苍生。

　　更多的时候，陈文香总是在办公室哀嚎：“南佳悦，语文单科你又是第一名！”

　　我会先下意识的看陈梓的反应，然后故作谦虚的说：“没有啦，认真改试卷。”

　　陈梓丝毫不吝啬他的夸奖，他总是对陈文香说：“你要像南佳悦学习，她的文学功底真的很不错。”又转过头问我，“你是平时看了很多书吗？”

　　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也不是很多。”

　　陈文香接过话：“哥，佳悦看过很多书，上次我去她家的时候，看到她家有个书柜，上面都是四大名著和各种作文书，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名人传记。对了，你知道吗？他爸原来是老师！”

　　我没想到陈文香会提起我爸，她显然也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内疚不已，抱歉的看着我。陈梓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追问下去，好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这令我更加不舒服。也难怪，既然做了我们的代课老师，校长应该告知了他我的情况，毕竟这是校长乐此不疲的事情。被喜欢的人知道自己的家庭悲剧，比被扒光衣服凌迟还要让人无地自容。

　　我爸去世后，家里的人都小心翼翼的保护着我的情绪，但是他们都以一种我不喜欢的方式提醒着我这件事。

　　他们说，你爸去世，你妈走了，你要坚强。

　　他们说，你要好好读书，你爸泉下有知会高兴的。

　　他们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只是摸摸我的头，给我几百块钱。

　　可我只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玩耍学习交朋友，做我喜欢的事情。所以校长在班里公开我家的贫困状况，全班三四十双眼睛盯着我的时候，我会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像一团火在烧，像天边的火烧云一样红。

　　所以每每有人提起这件事时，我都会以我的方式去进行反抗，比如拨开摸头的手，比如一言不发转身回到房间，比如现在的我脸色一沉，说：“陈老师，卷子统计完了，我先回家了。”

　　显然陈梓察觉出了我的不对劲，因为我说了陈老师而不是橙子老师，他说：“佳悦等下我送你回去吧，变天了等会可能要下雨，你又没带伞。”

　　陈文香也对刚才的事情感到抱歉，赶忙说：“对，佳悦，等会让我哥送你吧。”

　　“不用了。”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向门口走去。

　　陈梓张了张嘴巴，却也没说什么，陈文香委屈巴巴的坐在原位，不知如何挽留。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下一秒我迎头撞见了校长，这是那天的第二件令我感到羞耻的事情。

　　我想绕过他走出办公室，但还是被校长叫住了。

　　“佳悦，你过来下。”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像是等待审判的罪犯。

　　“佳悦，你的学费该交了，你爷爷总说你符合贫困生的标准，所以国家肯定给免学费。可是你知道吗？上学期的学费还是所有老师给你凑的，这学期的学费你们家不能不交吧？这都学期末了，原本老师不打算催你的，这也是没办法......。”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沉默，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我不知道如何去挑战权威，也做不到摇尾乞怜。

　　“我知道你成绩好，一直是班级里的尖子生，所以校长也会对你格外关照。这样吧，你先回家跟你爷爷说明情况，学校免的是学杂费，书本费还是要交的，至于补助的事之后我们会想办法给你申请的，出去吧。”

　　我感觉到陈梓和陈文香在怜悯的看着我，可我讨厌极了这种怜悯，我想挣扎我想把身边的人都变没，可是他们就这么赫然的站在那里，见证着我得不堪。

　　我转身走出办公室，校长又开口道：“等一下，还有件事。”

　　我木讷的转过头，像个被牵线的木偶。

　　“市里组织了一次捐赠，到时候电视台的人会过来摄像，我们学校决定委派你作为贫困生里面的优秀代表上台发言，你好好准备下，到时候上台发言领补助金，就是期末这几天的事。”

　　我没有说话，倒是陈梓开口了：“校长，上台发言要写演讲稿的吧，要不我写一份演讲稿，这样电视台来也会好些。”

　　校长点点头，“好的，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

　　我终是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姿态缴械投降。

　　下午我的爷爷就闹到了学校，但是从老校长的办公室出来之后，我明显看见爷爷的头低了下去，背也弯了很多，而校长像打了胜仗的司令官，昂着头和爷爷的方向背道而驰。

　　果然，自尊在权威面前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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