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上官晏和独孤稔就躲在离雅丹死城出口处不过两百米的地方。上官晏找了处比较大的黄土堆，把马匹隐藏好。马儿已经四肢跪地，呼呼喘息，嘴角有一丝白沫。上官晏把水袋里的水给马灌了一大口。然后拉着独孤稔也躲避在了土堆下方。
　　“这里有别的出口吗？”他也问独孤稔这个问题。

　　独孤稔摇摇头，“我们楼兰人从来不进这里来，除非想寻死。”她指着远处，“这里没法辨别方向，这死城里的布局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像这个土堆，现在还在这里，也许过几天就没了。传说中，是魔鬼在这里搭建祭魂台。”
　　上官晏听了沉默不语，他料到艾提拉肯定在出口处守株待兔。

　　人和马一样，极度疲惫了。独孤稔靠在上官晏身边，身体由于惊吓和一直不停地颠簸，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上官晏伸出一只手臂，把她搂紧，让她在他怀里渐渐安定下来。
　　两人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然后，上官晏说道，“这匹马，顶多只能送一个人离开了。”

　　“你走吧。”独孤稔说，微闭着眼，如寻常聊天的语气，并不惊讶并不慌张，“你和我不一样—你可以守护玉门关！”
　　上官晏笑了一下，“守护玉门关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保护老百姓。”
　　“可我，是玉门关外的人。”独孤稔说。

　　是的，关里关外不一样。她早就明白了。对大汉来说，关内的才是自己的臣民，需要保护；而关外的不过是些外人，任由他们纷争多年，大汉都不闻不问。而楼兰，就是这样一个悲剧的关外国家。

　　可上官晏却说，“那日南宫诀攻城，你难道没听到我说吗？楼兰战事不歇，大汉也不会安宁。这是为何我向皇上上书，恳请驻兵楼兰的原因。”
　　独孤稔沉默了。

　　他是个铁骨铮铮一言九鼎的男人。他承诺了和楼兰共存亡，他做到了，护住了楼兰没有被匈奴人灭国；他承诺了要驻兵保护，他不仅上书给了汉皇，而且在攻城一战后努力帮助他们建设家园。他甚至还为她和尝归守夜，守护新楼兰王和王后的新婚之夜。

　　她忽然惊觉，他竟然为了她已经做了那么多事。诚然他的作为也考虑到了大汉的利益，可他和其他汉人不同，没有以牺牲楼兰来作为大汉的垫脚石，他总是尽力找到双赢的方法。
　　可是值得吗？她在心里问上官晏。

　　不值得的。她在心里自问自答。
　　从楼兰到长安，这一路的曲折心酸颠簸，遭受的各种欺凌压迫，深深地烙印在她心里，已经让她的心灵扭曲了一部分。你不仁我不义，她在最恶劣的环境里，学会了欺诈、愚弄和利用。她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让大汉损失过什么。她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比南宫诀好不到哪里去。

　　她还配得上上官晏为她寻求的双赢局面吗？
　　如今，或许还要赔上他这条命。
　　不不不……她在心里痛苦地呼吁，别再欺骗他了。

　　“我做过坏事。”独孤稔忽然小声地说。

　　上官晏没有立刻追问。而独孤稔说完这句后，也不敢再开口。心里那层薄薄如纸的秘密，正在不安分地要破茧而出。

　　上官晏只是凝视着天边若有所思，那里旭日早已东升，渲染一片绚丽的朝霞。他们已经跑了一夜，此刻此时此地，濒临死亡威胁如此之近，却又沐浴着死亡前无比难得的宁谧和壮丽。上官晏目力所及，是大片大片无边无际的雅丹土堆；而黄土之上，就是湛蓝苍穹。这天和地，分明又纯粹，死亡和天堂，一线之隔。

　　没有人，没有动物，没有草木，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天边的朝霞焦躁地翻滚着，一轮红日正在大放异彩，让光明照亮整个世界，照亮每个阴暗的角落。
　　一切秘密，总有真相大白的时候。
　　他想了很久，才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来聆听这个秘密。
　　“我想问你，”他终于开口，似乎斟酌着，“究竟，你去大汉，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并非一无所知。可是，如果她不亲口承认，他总不愿意自己下论断，哪怕他已有充足的证据。
　　或许他已经感觉到，此时若不问，以后再无机会了。

　　他感觉到，怀中的独孤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全身都放松下来，似乎终于可以卸下一副沉重的负担了。
　　在这死亡之地，或许他和她都没有明天了。不如，坦诚以待，无论再见时是否还能如是亲密。

　　“是南宫诀，派我去的。”她没有丝毫犹豫地，痛痛快快地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从被送入楼兰王宫，被匈奴人劫掠，到被汉帝怀疑，以及她曾经做过的一切对不起大汉的事，她全都说了。全都告诉了眼前的男子，这个被称为铁血悍将的玉门关都尉。

　　她一边说，上官晏一边感觉到全身发冷。全身的热度似乎都在急速下降，不是因为深秋的风很冷，而是因为这个秘密的真相，让他觉得冷，冷到微微颤抖。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他的直觉始终正确，从来没被糊弄过。他猜测的事实，几乎丝毫不差。
　　这个女子，这个楼兰人，她真的假借匈奴人的手，杀害了他那么多的兄弟士兵，还间接造成他的好友李陵叛变。

　　可他为什么从来都下不了手杀了她，即使皇上都给了他密诏，允许他借机了断了她，一了百了。
　　可他的剑，那把杀敌无数的残虹剑，却始终不肯架上她的脖子。
　　为什么？为什么？
　　他在心里痛苦地问自己。

　　“我做过什么，我全都告诉你了。”独孤稔最后从他怀里坐起来，“我知道即使我是为了楼兰本族的百姓，即使我是被逼的，我也让你和你的部下付出了血的代价—对不起，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你杀了我吧。”她说，垂下了头。
　　沉默，上官晏沉默着。

　　“杀了我吧。”独孤稔又轻轻地催促，并不抬头，露出整个如天鹅般曲线优美的后脖颈，留给残虹剑容易切断的位置。
　　沉默，上官晏还是沉默着。

　　他是想杀了她。
　　他无数次想杀了她，一了百了。
　　可他记得他在梦里演习过如何杀了她，结果他感到撕裂般的心痛。
　　为什么会对这个楼兰女子不忍心，甚至心软到明知她是匈奴人的细作，却还是不肯真的下手？
　　他问过自己无数遍，始终不敢承认这个答案。
　　此外，事情是否就这么简单？

　　他出身左相世家，在建章营中得到大司马大将军亲自教导，又成为一代骁将。他年轻英俊，战功赫赫，博得过无数闺秀的青睐，其中也不乏令他颇有好感的。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女子，像独孤稔这样，牵牵连连着他全部的身心。

　　这其中，并不全是因为他对她的感觉。如果没有她，大汉还是大汉，楼兰还是楼兰，一切都和以前一样，纷争无休。所以需要一代又一代的铁血悍将驻守玉门关，因为纷争生生不息。

　　可是所有的铁血悍将都会老，会死。他老了死了后，他生前的战功还能剩下多少来惠及后人？这个纷争的模式如果延续下去，所有的铁血悍将都不过是历史上会打仗的悍将。而他早就想打破这个纷争的模式了，他早就想叫停这场纷争了。

　　因为如果纷争不停，那么还是会有无数的将士战死沙场，黄沙埋骨。这是英雄们的悲剧。这样的战争，消耗的生命，是玉门关血战的数倍甚至数十倍之多。
　　一定要这样打下去吗？他不想。
　　他希望能找到一个突破口，可以叫停这场战争。而他找到的，就是独孤稔。

　　她为了楼兰人帮助匈奴人对付大汉，可她也能成为楼兰的王后，引导子民倒向大汉，和匈奴决裂。
　　她就像她的国家，可塑性很强，可好可坏。如果她一人，就可以改变时局，为什么还非要为了狭隘的仇恨杀了她？
　　她牵连他的，并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容貌，更因为她的命运。
　　上官晏的心中渐渐开朗。

　　独孤稔垂着头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残虹剑迎光一闪砍下来。她很是惴惴不安，猜测着上官晏是否恨极怒极，有别的打算。于是又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祈求，“如果你把我交给艾提拉，他一定会折磨我，你会更解气些。可是，请你，还是不要把我交给他，就自己动手，杀了我吧。看在，看在你喜欢过我的份上。”

　　她立刻再垂下了头，身体却坐得笔直，坦然无畏。她的手从没有握过刀剑，可她一样杀了人，间接地杀了无辜的人。所以，死在他手里不冤。可是如果被艾提拉慢慢折磨致死，那对她来说，实在有些残忍。

　　上官晏正沉浸在自己翻腾的思绪中发呆，听到她如是恳求，知道她担心他把她交给艾提拉处理。可他并未作此打算，所以一听而过。但她最后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怔怔地盯了她许久，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轻声问，“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份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