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而梁瑞和王永庆能瞎聊这么长时间的主要原因是，他俩的演讲都排在后头。

　　反正梁瑞也不知道按什么顺序排的，到场之后看名单，名单上就已经定好了演讲顺序。

　　梁瑞排第9，王永庆排第13。参加比赛的一共也就15个人。

　　等梁瑞和王永庆聊完，梁瑞再溜了下神，第7位都已经结束了。

　　王永庆用胳膊肘捅了捅梁瑞，紧张兮兮地问道：“瑞哥，这可马上到您了。您紧张不？”

　　梁瑞故意装出瑟瑟发抖的样子，说道：“紧......紧张，我都快......快吓尿了。要......要不你让我掐一下？我只要一掐人，就......就不紧张了。”

　　王永庆：“......我信了你的邪!你个糟老头子还知道紧张？我多嘴我活该。”

　　梁瑞也作势笑了笑。
　　她怎么可能不紧张。虽然不是因为她不是糟老头子。

　　这是她阔别六年的战场。算一算，离七年也不远了。这些年，她从来没有正式地参加任何演讲比赛。不论日语，英语，还是汉语。

　　她太讨厌报名之前的犹豫不决和报名之后的后悔不迭。
　　她总是有太多的顾虑。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让她犹犹豫豫放弃了太多次登台的机会。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不断原谅胆怯的自己，或许是随波逐流让她觉得安逸。

　　有遗憾吗？
　　有!
　　可她更怕失败后遗憾又会被无限放大，大到无法再安心过随遇而安的日子。

　　她以为自己要永远躺在以前的光荣簿上做一个在记忆里闪闪发光的英雄。
　　可今天，她又站了起来。

　　梁瑞不知道这算不算命中注定。
　　在一个陌生的国度给自己一个全新的开始。
　　在一群陌生的人面前做自己曾经最擅长又最想逃避的事。

　　这算是多年后对不甘、不敢的自己的一个弥补吗？
　　这算是打破自我修建的保护壳要涅磐重生吗？
　　这算什么呢？

　　梁瑞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的自己还是很怕。怕紧张，怕出错，怕失败。

　　她甚至做不到像9岁时第一次登台的小梁瑞一样，昂首挺胸，一脸无畏。

　　可她也不再是一个可以随时将胆怯坦露在脸上的孩子了。作为一个成年人，她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装无畏。
　　哪怕你心里怕得想把稿子一扔、拔腿就跑，脸上也要装作云淡风轻、从容不迫。

　　这一点，梁瑞已经能运用自如。而台下的评委和观众似乎也被她自信满满的样子唬了过去。

　　演讲之后，评委甚至兴致勃勃问了她很多奇怪的问题。
　　比如说：“中国的留学生都会熟读经书吗？”

　　梁瑞回答：“不，这只是我的家传渊源。”

　　“那你家是有寺庙继承的吗？”

　　梁瑞回答：“不，家里有寺庙继承的那是日本人，中国的寺庙是公有的，大部分归政府管理。”

　　而评委能提出这些问题的原因是，梁瑞演讲的主题是：《中国人与四书五经的故事》。

　　当初写稿子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八成是疯了。她给自己定了一个诺大的主题，以及内容将极其生涩难懂。
　　而今几乎可以证实，她的确是疯了。

　　可如果让她重新选择，她依旧还是想谈一谈中国人和他们的四书五经情怀。
　　就像当初的日语发表她选择了“相声”一样，脑子里的灵感给了她什么，她就做什么。

　　在这一点上，她又极其任性和果断。丝毫不见面对是否参加比赛时的犹豫不决。

　　她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很另类了，可听了王永庆同学的演讲，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循规蹈矩、亦步亦趋。

　　她有点后悔没提前打听王永庆的演讲题目。若是打听了，应该就不会发生之后的惨案了。

　　王永庆同学的演讲题目是：《中国人和他们的麻将情怀》

　　而本次演讲比赛的内容要求是，讲述自己国家的文化以及对你这种文化的看法。

　　王永庆同学简直是独辟蹊径，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梁瑞迫不及待地往栽密群里发送实时信息。

　　今天我好好活着了吗：兄弟们，兄弟们，你们不知道王永庆这货有多猛。

　　今天我好好听课了吗：嗯嗯嗯？庆儿哥打劫食堂去了吗？

　　今天我好好复习了吗：不，你庆儿哥现在没空吃饭，他得参加英语演讲比赛。

　　今天我好好活着了吗：？？？？？林哥，你为什么会知道？

　　今天我好好复习了吗：嗨，我俩是校友，他吹牛逼的时候我在场，视频证据还是我录的。

　　今天我好好活着了吗：林哥是个高手!

　　今天我好好上课了吗：林哥是个高手!

　　今天我好好复习了吗：好说好说。所以老王的英语演讲聊了点儿啥啊。

　　今天我好好活着了吗：都不是我夸我王哥，他是我见过最刚的人，演讲题目直指中国国粹。

　　今天我好好上课了吗：京剧？我王哥真高雅。

　　今天我好好复习了吗：中药？我王哥真复古。

　　今天我好好活着了吗：不。麻将。沧桑脸jpg。

　　今天我好好上课了吗：卧槽!

　　今天我好好复习了吗：卧槽!

　　今天我好好活着了吗：你王哥大才。现在已经讲到摸牌的技巧了。如何用三天时间成功学会光靠摸牌就能知道是一筒还是发财。

　　今天我好好复习了吗：没想到我王哥还是个麻将专家。就这内容是怎么打败众多参赛选手闯入决赛的啊。

　　今天我好好上课了吗：可能是日本老师也对打麻将有兴趣？

　　今天我好好活着了吗：不，是你王哥靠个人实力与个人魅力取胜。

　　虽然王永庆同志的演讲内容很惊世骇俗，但梁瑞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篇很有趣也很有水平的演讲。无论是演讲的结构还是遣词造句，以及活泼但不轻佻的台风都能看出王永庆同学的演讲水平不俗。

　　梁瑞心想，自己到底还是小瞧了这位平常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同学。

　　能背井离乡来到陌生国度求学的人哪一个又能简单呢？

　　是她自己之前狭隘了。

　　梁瑞认真地听完了王永庆的演讲，之后便在群里询问。

　　今天我好好活着了吗：咱改天组个麻将局吧。正好四个人。

　　今天我好好上课了吗：？？？？

　　今天我好好复习了吗：......

　　今天我好好预习了吗：!!!俺老王回来了!（偷偷问一句，你为什么觉得咱们群里就四个人。）

　　梁瑞看到这句话，心里一咯噔。自己不会是又发错群了吧？
　　而接下来屏幕上显示的消息直接告诉了梁瑞答案。

　　今天我好好辅导师弟师妹了吗：所以，我是要当裁判了吗？

　　梁瑞往上一看，果然群名是“今天的太阳真大”而后面紧紧跟着的是（5）。

　　梁瑞恨不得砍了自己的脑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又发错群了!发消息之前不能好好看看是（4）还是（5）吗？

　　她发自内心地认为群名、群昵称、群背景一模一样实在是太致命了。

　　不幸中的万幸，她没发到有栽密老师的群里，虽然群里有学长在，但学长人应该挺随和，不会在乎的吧？不会......的吧？梁瑞想。

　　但她从来都不准的直觉，这次依旧发挥很稳定。

　　今天我好好辅导师弟师妹了吗：但我的麻将水平其实也还可以，我能申请上个桌吗？

　　梁瑞心想，您一个博士整天忙得头发没掉光已经是万幸了，还有空和一群小学鸡打麻将？怎么想都觉得很玄幻。

　　她想自己现在应该是道歉呢还是应该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呢？

　　没等梁瑞想出结果，只见王永庆那厮已经做出了回答。
　　今天我好好预习了吗：师兄既然想来，那我们肯定奔走相告，弹冠相庆啊。时间您定，我们随时在线候命。我老王就不上桌了，我对麻将那点知识都在演讲稿里了，也就够糊弄糊弄外国人，我都没真正意义上上过桌。

　　梁瑞心想，你个王老头子真是坏得很。说话一套一套的，怼个成语就敢瞎鸡儿往上用。鬼信你没上过桌，说起麻将，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眼里都冒绿光，就和“發”一个颜色。

　　而另她更难以置信的是，就王永庆这一套鬼话，还真有人信。

　　今天我好好辅导师弟师妹了吗：那要不等老师的生日吧，老师生日在暑假，没什么差错的话你们会组织栽密旅行，我也借你们的光休息几天。

　　今天我好好复习了吗：真的吗，真的吗？我们还会有旅行欸，真棒!

　　今天我好好听课了吗：真的吗，真的吗？老师要过生日了诶，真棒!

　　今天我好好预习了吗：真的吗，真的吗？麻将真安排上了欸，真棒!

　　梁瑞：？？？什么话你们都说了，让我说什么？但这个时候什么也不说，是不是错上加错，该会被踢出群了啊。

　　今天我好好活着了吗：真的吗，真的吗？#&$^%*／#*了欸，真棒!

　　许岙看着这一堆乱码，再一次被这位古灵见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朋友惊到了。是“惊喜”的“惊”。

　　许岙笑了笑，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按灭了手机。他回想了一下这几天的经历，又没忍住笑了一声。头一次觉得，有一群可爱的小朋友当自己的师弟师妹，实在不是一件坏事。
　　他们似乎总是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去发现生活中的惊喜，哪怕都是些日常琐碎，但这些琐碎通过他们的描述又那么生动、那么令人艳羡、那么想参与其中切身感受。

　　许岙从不否认自己有时候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是个很无趣的人。
　　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普通的家庭出身，普通的成长经历，普通的智商，普通的性格，以及普通的长相。勉强能算是和同龄人不同的，不过是他更喜欢在无聊时从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寻找文学的乐趣。
　　但这不代表他是个书呆子，也不代表他孤僻清高。这只能说明他有着别人没有的爱好，或者说，他在做一件让大多数人都觉得很枯燥的事情。
　　可这只是他自己的一种选择，和喜欢打篮球，玩手游没什么不同。当然，他的手机里也曾下载过英雄联盟，他的浏览器里也依旧收藏着NBA官网。

　　许岙想了想自己的20岁，似乎和这群小朋友一样快乐。
　　他不认为自己现在不快乐，26岁就开始愁眉不展、怨天怨地，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或者是心里的向日葵烂了根。
　　他自认许岙其人不伤春悲秋，不自怨自艾，不心理阴暗，总的来说，也算是没丢了当代90后青年的脸。

　　可当代90后面对95后甚至00后这些小嫩兔子时，也会叹一声：这群小兔崽子！
　　用长辈的口吻。

　　没看到某师兄任何回复，梁瑞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代表事情已经过去了吧？大概？

　　可没等她这口气松多久，梁瑞的心脏又不受控制地开始跳皮筋。

　　因为宣布排名的时候到了。

　　这也是她讨厌参加比赛的原因。没有人喜欢忍受这种未知的宣判，以及等待宣判时被无限拉长的时间。

　　王永庆还一直在自己的耳边聒噪，说着什么上天保佑，别污了自己一世英名。

　　我可去您的吧，您一个喝醉酒说大话的人还想着要英名？去睡吧，梦里什么都有。还有清一色，杠上开花呢。

　　在这么紧张的时刻还有空去吐槽王永庆，梁瑞想，自己到底长大了。她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个界限能清楚地辨别幼稚的梁瑞和成熟的梁瑞，她也不知道是如何一步一步长成今日的梁瑞。
　　可在等候比赛结果的那一阵，她清晰地体会到了如今的梁瑞和9岁时的梁瑞有何不同。

　　她们都在期待一个令人欣喜的结局，她们都渴望从高台的话筒里响起自己的名字。她们都坐在台下，坐在参赛者之中，手心浮了一层汗。

　　可今天的梁瑞，到底还是更从容。不是脸上的从容，是心底更懂得镇定。

　　或许9岁初出茅庐的梁瑞更无畏，但21岁的梁瑞更懂得排解。

　　这场比赛让她紧张，却不会让她手足无措。成年人梁瑞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自我调节和掩饰慌张。

　　哪怕“梁瑞”这个名字真的从音响里传出来时，除了喜悦，她感受最深的是如释重负。

　　所以这个奖代表了什么呢？
　　梁瑞想，算是给六年前的梁瑞正式告个别吧。
　　没有仪式的告别总是无法让自己心甘情愿。
　　有了这个仪式，自己终于能甩掉这些年的自我怀疑和假意释怀，也终于能真正面对在这几年时光里成长的梁瑞。

　　梁瑞想，老梁有句话还真是说对了，你从来都不必急着追求成熟，当你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时候，你已经摆脱了幼稚。

　　看着手中缠着金丝边的一等奖证书，梁瑞突然想起9岁时捧着三等奖奖状的梁瑞。

　　9岁的梁瑞在台上捧着奖状，面无表情。
　　她想哭的，可台下那么多没得奖状的小朋友都没哭，她凭什么？她该笑的，可旁边小朋友手中二等奖的奖状又让她笑不出来。

　　这是这十几年故事的开头。
　　而今天，算是给这十几年一个结局吧。

　　再见了，我耿耿于怀的不甘不愿和浑浑噩噩的堕落退缩。
　　再见了，我曾沾沾自喜的骄傲和自吹自擂的英雄簿。
　　再见了，不肯低头的小梁瑞，和不敢抬头的自我。

　　最后
　　祝21岁的梁瑞潇潇洒洒，一路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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