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大人是饲养员

　　月华摇曳，清秋落了满地，翎夜守着空荡荡的院子站了一会儿，冷若冰霜的脸色，瞧一眼便叫人心生畏惧，灼光躲在墙角处进退不是，黝黑的脸因抓耳挠腮变得愈发滑稽。

　　翎夜眼角余梢朝阴影处轻轻扫了一眼，长眉微舒，神色也柔和几分，却还是清冷着嗓音道：“躲着作甚，再不出来，拿你祭剑。”

　　灼光憨笑两声，忙不迭地跑了出来，将一份名册呈了上去：“属下联络了妖族旧部，他们听闻尊上归来都愿意重新追随您，这名册上的名字都添了召唤印，尊上若有所需，可任意差遣。只是……”灼光忽然为难起来。

　　“说下去。”翎夜命令道。

　　“只是，愿意追随尊上的都是血统纯正有妖印加持的妖族，随着妖族与人族乃至神族的通婚，出现了数量越来越多的半妖，这些半妖从前最受欺凌，可是枫罗继任妖尊以来，反而重用半妖，冷落血统纯正的大妖，半妖实力不容小觑，且越来越猖狂，他们恐怕……要与尊上为敌了。”

　　翎夜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回问道：“枫罗那边，可有查探到什么？”

　　“枫罗继任妖尊以来，一直隐居在无涯峰，但他与神族和妖族斡旋多年，势力早已根深蒂固遍植在神妖两族，而且他对外一直是温润谦怀的形象，风评……还不错……”

　　灼光说着偷偷瞄了眼翎夜的神色，生怕自己话重了惹尊上不开心。

　　翎夜无奈摇头道：“灼光，你跟我这么多年，我可有亏待过你？”

　　灼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困惑道：“尊上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对属下的恩情，属下报答还来不及呢！”

　　“那你在哆嗦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灼光：“……”

　　其实灼光最清楚，尊上是刀子嘴菩萨心肠，待自己也很不错，可是没由来的，他骨子里对尊上怀有一丝恐惧，要不是尊上最讨厌鱼，他甚至要怀疑尊上的真身是猫了。

　　看到一脸囧象的灼光，翎夜微微叹了口气，“下次回话不必遮遮掩掩，枫罗的事，我心里有数，你先退下吧，继续监视枫罗的一举一动。”

　　灼光走后，翎夜的脸再次沉了下来，他眼底闪着清冷的光，隐隐压抑的感情似乎要决堤而出，他疾步回到羿姜的卧房，异样的神色将无常鬼吓了一跳。

　　“尊上……”

　　“出去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冰冷的声音不容拒绝，无常鬼只得应了一声退出去，离开前担忧地望了羿姜一眼，他退到窗边，在窗纸上抠了个小洞，悄悄观察着屋里的情况。

　　翎夜拧眉看了眼羿姜，把过她的手腕试脉，果然追踪到神力游丝，他迟疑片刻，在她的灵识中注入了自己的一魄。

　　人族有三魂七魄，每一世轮回都会在魂魄里留下印记，有些痛苦的经历甚至能在魂魄里留下重创，当三魂七魄受到难以逆转的伤害之后，便失去了轮回的资格，化为魂海的一滴泪魂。

　　翎夜本想在她的魂魄里寻得蛛丝马迹，岂料羿姜的魂魄比初雪还要干净，仿佛从未经历过尘世摧折，她的魂魄里甚至没有丝毫的记忆碎片，仿佛她是第一次降临尘世。

　　“这怎么可能？”翎夜沉吟道，阿镯身为式神，到了这一世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婆婆，照她的年纪看，女娲必定也经历了数次尘世，总会在魂魄里留下印记。

　　他深信，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雪落苍莽，看似白茫茫一片清净，可那落雪之下又掩盖了多少的肮脏晦暗。

　　他长睫翕动，犹疑片刻后以一魄之力撞向羿姜的一魄，他像是跌进了白茫茫的隧道，晕眩之后复又落入深渊，睁眼看到羿姜的记忆后，他身躯猛地一颤——血月之夜！

　　血月，是他的弱点，他妖生中两次险中求生，都是在血月之夜。即使是在魂魄的幻境里，他内心潜藏的恐惧也没有消减半分，反而因情景再现而变得更为强烈。

　　残月似血，黑渊林被血色包裹着，诡异的红黑相接，显露出森寒之意，夜空中已有乌云重叠，闷雷滚滚，暴雨将袭。

　　当雨点重重地敲在身上时，翎夜的心狂跳起来，他躲在一棵树后朝熟悉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一只白色的影子跌跌撞撞地扑来。

　　那是三百岁的他——

　　三百岁生辰那年，翎夜终于结成了妖丹，却不想早已被狼群盯上，血月里的猩红眼睛，还有毛骨悚然的狼嚎，是他永远忘不了的噩梦。

　　大雨里，雪白的毛发沾了雨水紧紧的裹在身上，将他瘦小的身形显露无疑，身体上狰狞的疤痕在电闪雷鸣时格外清晰，伤口因雨水难以结痂，鲜血流逝得更快。

　　狼群对这唾手可得的猎物不屑一顾，贪婪的嘴脸里饱含嘲笑的神色，舔舐着皮毛看穷奇逃得越来越远，然后再抖抖身子猛地追上去，给那脆弱的猎物惊心胆颤的一击。

　　翎夜躲在树后，呼吸急促，湛蓝的眼眸深处涌现一抹红色，额间妖印也泛着诡异的红光，理智告诉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快要走火入魔了。

　　可是长久以来埋在他心底的困惑，支撑着他不肯放弃，他想要一个答案。

　　逃出黑渊林就能看到万象山，那是神族的地盘，在那个妖族见到神族要绕行的年头，万象山是他唯一的去处，当年他也是抱着拼死一搏的念头，才逃脱了狼群的魔爪。

　　可是他醒来后却身在岷山，那夜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翎夜稳了稳心神，眼里的红色褪去几分，咬着牙追了上去，好在狼群已经散去了，他守在昏迷的穷奇身旁，望着过去的自己，神色阴晴不定。

　　伤口还在流血，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惨白狰狞，翎夜撑开双掌在他的伤口上搭起一把小伞，可惜过去的记忆不能改变，雨水穿透他的掌心，依然无情地打在他伤口上。

　　再这样下去，他会失血而死，纵是过了许久，回望过去，他仍然能想起那时的绝望。

　　绝望中，他看到了撑伞而来的女娲，翎夜瞳孔骤缩，没想到，真的是她！

　　她一手挽着辫子，手腕上还挎着个竹篮，在穷奇面前驻足片刻，在望见伤口的时候唏嘘一声，怒骂道：“这些个狼妖整天无所事事，就知道欺凌弱者杀人放火，等雨停了，本姑娘要你们好看。”

　　翎夜面无表情的站在她身旁，在听到“弱者”两个字时眉头轻颤两下。

　　女娲施法将他的身子烘干，旋即抱着他到神庙避雨，借着烛火，她彻底看清了翎夜的伤势，倒吸一口凉气，碎碎念道：“难为你还能活着，妖力虽然弱了些，脑子倒还灵光，知道往万象山躲，也是你运气好遇到了本姑娘，不然还是死路一条。”言语间，她在伤口处洒了药粉，止住了血。

　　翎夜眉心又跳了一跳，他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眼下的心情了，看到女娲尽情抚摸自己柔顺的绒毛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停下，不许摸！”

　　可惜她不仅听不到，还越摸越开心，“天哪，这也太舒服了吧，这手感比璟哥哥养的奶牛猫还要好！”她抱着小穷奇兽高兴地亲了一口。

　　翎夜黑着脸，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无耻！”

　　女娲还不罢休，对着毛绒绒的小穷奇左看右看：“小穷奇，你看外面那么危险，你就留下来当我的灵宠吧，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再也不让外人欺负你分毫，要欺负，也只能本姑娘欺负你。”

　　她说着，将目光锁在穷奇额间的妖印上，她眯着眼伸出食指，似乎在想些什么。

　　虽是幻境，翎夜还是抢先一步俯下身来，以广袖覆在自己的妖印上，气急道：“不许签！”他的结印契约怎么能签给女娲！不行！想都别想！

　　女娲蹙着眉犹豫了半晌，终是摇摇头收回了手，“算了，本姑娘从不趁人之危，只是……”她脸上闪过一丝狡黠，“本姑娘向来恩怨分明，我救了你一命，这笔账我将来是要收回的，下次再遇见，我可不会这般轻易地放过你了。”

　　翎夜身形微顿，蓦然回想起与女娲在灵山的相逢，呼吸猛地一窒。

　　女娲依旧看着他，清婉的双眸隐隐流过一丝疼惜，喃喃道：“你这小家伙未免太瘦弱了，若是再遇见什么虎妖蛇妖的，我可不能保证再救你一次了，在本姑娘驯服你之前，可不能让你被别人抢了去。”

　　她不知从哪儿变出一粒丹药，笑着喂他服下：“这是我从神农氏那里软磨硬泡才得来的丹药，可以增进修为，倒是便宜你了。”

　　翎夜闻言又是一震，怪不得，怪不得血月以后，他的修行如有神助，很快就修成了人形，此刻面对女娲如同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将他这一万年来对女娲的认知尽数推翻，他双唇微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万象山也并非安全之地，我且送你去岷山，你就在那里修炼吧，而且我已经在你身上加了一层幻印，除了我以外，再没有人能瞧出你的真身了。”

　　女娲打开竹篮，将穷奇兽装了进去，翎夜默然垂首，不经意瞥见了篮子里的糖醋鱼。

　　是了，他受伤醒来之后，吃到的第一餐就是那盘凉透的糖醋鱼，那夜的事总算是水落石出了，心情却愈发沉重了。

　　红衣少女挎着竹篮，撑着油纸伞，哼着小调飞快地消失在大雨中，翎夜盯着她的背影，出神良久，风声里，他似是轻轻叹了句：“糖放少了，醋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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