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冤家遇上路窄

　　小女孩的声音穿过浓稠的白雾抵达她的耳畔，“姐姐，我找到你了。”
　　声音刚一落下，又变换至一个男人略带八卦的声音。“你报道中的那个顾顺，他老婆昨天自杀了，警察撬开她家门的时候，身体都凉透了。”
　　再一转，是应欢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冷冰冰的嗓音。“恭喜应小姐成功转正。”
　　应欢猛然睁大眼，从梦里醒了过来。

　　那种紧捏着心脏令人透不过气的感觉又来了，应欢半坐起身，膝盖蜷缩至胸前，整个头都埋了进去。五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就把那件事给放下了，原来，还是做不到吗？
　　那股沉闷的感觉压在胸口，到后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应欢掀开被子下了床，光着脚走到书柜前，在最上层的那一排书架上抽出了一本蓝皮线装书籍。

　　五年前的那个下午，她请了半天假一个人去了大觉寺，藏在念经堂外的小径旁听了一下午佛音。一个穿着僧袍的中年和尚路过她身边时停了下来，“施主心结难解？”
　　应欢抱着膝盖仰起头看那和尚，良久，吐出四个字，“良心难安。”
　　“那这本经书便送给施主了。”中年和尚从怀里掏出一本《心经》递给应欢，等应欢接过后，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离开了。

　　这本《心经》在她沉郁的心结上敲开了一个缺口，工作和吃饭睡觉以外的时间，她都足不出户，一个人闷在书桌前提毛笔手抄《心经》里的经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虽然早已经能够倒背如流，应欢却仍要亲眼看见书上的文字才能够获取片刻心安。
　　应欢活过的二十七年，是可以被佛家里的无常分为三个阶段的，如果说第二个阶段催促她早早成长，那第三个阶段于她来说就是脱胎换骨般的存在了。
　　她没有亲手杀过人，却在无形之中造过杀孽，阿祖山里的那个野人，是因她而死的第三个人，冥冥之中，她的手上就已经沾了这么多血了。

　　《心经》还摊在手上，应欢停止念经，扭过头望着窗外的夕阳愣了神。从阿祖山回来以后，心脏似被掏空了一个洞，她想起自己十七岁时的样子，明眸皓齿，笑起来眼睛里都是明亮而绚烂的光彩，而今呢？只剩下一层寒冬的凝霜。
　　楼下火锅店放起了喜气的音乐，声音脆亮的老板娘站在门口放开嗓门揽客，昏黄的街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改良过的汽车从路面擦过留下一阵刺耳的轰鸣。
　　她终于回到了属于她的世界。

　　应欢回过神，合上经书插回原处。她走到衣柜旁，在衣柜里认真为自己挑选了一身休闲而舒适的衣服，她从来没有在搭配衣服上废过这么多心思，宽松的T恤和牛仔裤是她日常的标配。
　　等换好衣服，她回到梳妆台前，耐心地为自己化了一个淡妆，涂了一个珊瑚红的口红，气色看起来比素颜的时候好了不少。应欢呆呆得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无论她能不能迈过心理那道坎，她总还是要活下去的。

　　从阿祖山回来以后，应欢就爱上了人来人往的夜市，水果小吃琳琅满目，女孩们左手捏着一把烤串右手握着冰奶茶，嘴唇被辣椒面熏得红通通的。
　　应欢从一个烤小肉串的摊子前走过，摊主正往小肉串上刷着油，满头乌发油光发亮，看到应欢就咧开嘴露出八颗白牙，“姑娘，来点小肉串不？八块钱十串，划算得很。”

　　应欢侧转身，刚欲开口，就被背后的声音抢了先，“老板，麻烦给我烤十串。”
　　她回过头，那人面上浮上略微的惊讶，随后眯着眼笑了起来，声音带着一丝放松后的疏懒，听起来春风和煦，又总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冷清。“真巧。”
　　应欢不是十分在意，听了以后，很快还以微笑，“顾先生听没听过一句话？”

　　顾译漫不经心得放低目光，盯着她的眼睛，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似在等候下文。
　　“人与人的相遇，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就是缘分了。”
　　第四次，顾译偷偷在心里数了数。“我和应小姐缘分不浅。”
　　“是吗？”应欢回过头，对着摊主说，“给我也来十串。”

　　她头顶上亮着一盏白炽灯，外面一层被油烟熏得漆黑，光线算不上强烈，正好照在应欢的半边侧脸上，在鼻翼旁落下一抹暗影。
　　小肉串没烤多久，摊主用塑料袋包好递给应欢和顾译。应欢觉得塑料袋有些多余，直接扒拉下来捏在手上，仰起头对顾译说，“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顿了顿，补上一句，“一个人？要不要一起逛逛？”

　　顾译点点头，注意到她手上的银链，“上次见你时，好像没见你戴这个。”
　　应欢没直接回应，眉毛一扬，贼兮兮得笑了，“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关注。”
　　顾译笑而不语，没有接话。
　　等应欢手上的十串小肉串撸完，顾译手上的还好好装在口袋里。

　　“你为什么不吃？”应欢用目光四处搜寻一圈，没看到垃圾桶。
　　“拿回去吃。”顾译回答得也很简短。
　　本来像顾译这样天生就带有一点距离感的男人不容易令人产生轻松的情绪，但不知道为什么，应欢一见到他，就会从心底窜上一股没有来由的亲切感。这一晚，她的背脊没有挺得如平时那般笔直，她也没注意到，她的黑袖白T上被溅上了一滴油。“顾……我们非要这么应小姐长顾先生短的吗？叫名字好吗？”

　　顾译自觉也没必要扭捏，“好，顾译。”
　　应欢忽略掉称呼，直接说，“你以前一定很少逛夜市。”
　　顾译顺口接过话头，“你怎么知道的？”
　　应欢指了指他手里的小肉串，眼尾不自觉上扬，“明明不想吃，为什么还要买？”
　　“没吃过，想试试。”

　　顾译也看着她，松散的丸子头从侧面掉落一缕，几丝俏皮的额发高高翘起，顾译突然很想伸手帮她把不安分的额发给压平整，手指动了动，还是什么也没做。
　　耀人的神采像水彩一般在应欢眼睛里晕开，她抿起嘴唇，笑容温柔，“不是，是因为看见了我，想借机搭讪是吗？”
　　忽然间，有什么在心上炸开，长期平静无波的心湖上漾开一圈涟漪，顾译不自然地偏开目光，“不是。”

　　“顾译”，这是应欢第一次唤他的名字，没有半分不自在。“我有没有给你说过，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在浣花公寓的楼道里。”顾译镇定心神，回答得滴水不漏。
　　应欢摇了摇头，“那次我记得，我有这种感觉，一定是在那之前。”
　　顾译脚步顿了顿，“没有，在这之前，我从没见过你。”

　　应欢点到即止，也没有揪着不放。她靠近顾译，从他手里拿过已经凉透了的小肉串。“再过会儿就不好吃了，你不吃，我帮你吧！”
　　顾译松开手，应欢却借机把手上空掉的小肉串签子塞了进去。“没看到垃圾桶，你先帮我拿着吧！”
　　顾译没说什么，拿着签子陪着她往前走。“这次出去，玩得开心吗？”
　　握着小肉串的手僵了一下，应欢眼睛里的笑意一点一点散去，“不开心，我这一辈子，算是和大山结下未解之仇了。”

　　顾译把垃圾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很平静地说，“既然是仇，总是有因缘的。”
　　小肉串确实凉透了，咀嚼的时候就有轻微的腥气从肉质里冒出来，应欢再没胃口，把手里剩下的全部扔进了垃圾桶。顾译递给她一张纸，她接过来擦手，从指尖到手心，擦得很细致。
　　等擦完后，把脏掉的纸巾扔掉，她才转过头，笑了笑，“这世界有多大？每一件事情都会缘由吗？”
　　顾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给应欢讲了他小时候的事，“我小时候不爱念书，上课不好好听讲，下课不好好做作业，但是成绩总能保持在班级的前十名。我叔公逼我看书做题，我不干，信心满满得怼他，说我不学都能考出好成绩，为什么非逼我看书。叔公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这世间事有因就有果，一件因对应一个果，我只是还没等到那个果而已。我那时候正在叛逆期，听过就忘，后来中考时，我连一所普通高中都没考上，家中长辈通好关系后，又灰溜溜地回去复读了。”

　　应欢愣愣地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收得点滴不剩，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如果是这样，那一定是上一世的因，在这一世结了果。”
　　这一次，顾译什么都没说。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了大半条街，应欢在一个卖手工饰品的摊位前停下来。
　　她盯着一串透明的白水晶手链走了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拿起那串白水晶，轻轻拽过应欢的手腕，帮她戴了上去，白水晶和银手链并成一排，顾译说，“我一直觉得洁净无瑕的白水晶最适合女孩子戴。”
　　应欢丝毫没察觉到顾译的动作，盯着白色水晶手串看了一会儿，把它摘下来放回摊子上。“这么洁净无瑕的东西，不适合我。”

　　说着，就要往前走，顾译拽了她一把，手腕上换上了一串茶色水晶。
　　应欢莫名其妙地看着拽住她的那只手。
　　顾译放开她的手，微微低头，盯着应欢黑亮的眼睛，“知道茶色水晶的寓意吗？”
　　应欢回视他，顾译的眼睛里有不知名的光华流转，像深不见底的古井中起了漩涡，深邃中暗含某种神秘，使人捉摸不透。应欢喃喃道，“不知道。”
　　顾译掏出皮夹，也不问价格，直接从里面拎出了一张红色毛老头。
　　“茶水晶的寓意是稳健，安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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