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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独留一声叹息绕梁,季敞束走出屋子时似乎苍老了十岁,从前笔挺的身姿似乎微微佝偻。
年近而立之年才得这么一女,如今女儿二十及笄,她也快至知天命,也不知还能护她几时。
此番祸事,亦有锦瑟无端劝主不力。她二人首当其冲,被陈相公下令狠狠杖责三十,至今只能勉强行走,不能当差。
现下守在屋子里的是从使女中二度挑选出的好的两个,依着季禾抚取名的习惯,陈相公给两人改了易弦易朱,正好全了那句名诗。
易朱本是书房书童,自有一派书生儒气,她举止得体送季敞束到垂花门,又目送季敞束穿过走廊,只等身影再也瞧不见了才转身走进院中。
“娘子可还在说胡话?”易朱跨过门槛,易弦正从一旁的六角铁笼里夹出银炭添在精雕细琢的铜炉里。
她捧起盖子悬在半空等她添炭,易弦拿起铁钩子将炭搅了搅,才回:“一直唤着关小郎君的名儿。”
易朱小心合上盖子,规矩坐在床边的软垫上:“娘子这回是真上了心。”
易弦凑上前,笑道:“好姐姐,我从前只是个粗使丫头,也不知什么分桃啊断袖的。自打娘子上次醒后,我就时常听闻有人背地里咕叽娘子的风流事,”她顿了顿,疑惑道,“姐姐你说说,娘子真的是喜欢上女人了吗?那锦瑟无端两位姐姐和我们两个,在娘子房中又算什么?”
听她此言,易朱低声喝到:“不许胡说,若叫大娘子和相公听了,你这小命还要不要了!”
易弦年纪轻,见易朱脸色巨变,连忙捂住嘴,又笑着讨饶:“好姐姐好姐姐,我这就不说了,姐姐就当不曾听过我那糊涂话。”
易朱哂笑:“自然。”
“水——”
两人说话间,细弱的声响自榻上传来,易弦匆忙起身倒了杯温水,易朱扶着季禾抚的头,中间咳了两声,一杯水才算喝完。
自要水后约莫两个时辰,季禾抚终是睁开眼睛,入目又是合欢花床幔。她慢慢转头,只见两个面生的使女跪坐在榻前。
“你们是谁?”喉咙似乎被火灼烧,总有一股甘甜,季禾抚无力起身。
在她刚开口时,易朱便上前堆了两个软枕,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半倚床头。
易弦早已退出屋子,在廊下吆喝:“快去禀报相公,就说小娘子醒来了。”
复又走进屋子,易弦迎上前笑道:“我从前在库房做杂役,相公看上我机灵讨喜,赐了易弦一名,调来服侍娘子。”
季禾抚见她脸团圆,笑起来眉眼弯弯,微哂:“确实喜庆。”
易朱方才自然是介绍过了,季禾抚冲两人点头,又问:“锦瑟无端在何处?”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已有人替她二人回答了。
“锦瑟无端劝阻不力,该罚,”陈相公扶着公公的手走进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重复了几遍,掏出帕子抹眼泪。
季禾抚想起那日传入耳朵的狠话,对陈相公也就软了三分,她面露愧色:“让父亲忧心了。”
陈相公侧坐在榻前,握住季禾抚的手,轻哼:“我量你母亲也不敢就打死你了,经此一事,你也该懂事点了。”
季禾抚垂首不语,过了半晌,她低声说:“父亲便饶了锦瑟无端吧,那日是我迷了心窍,撇下她二人上了花船。”
“哪有主人家替奴婢求情的道理,”陈相公凤眸一转,正要轻责,忽见季禾抚失望的神色,立即改口,“总归盼儿也醒了,爹就当一回活菩萨。”
这就算是饶了锦瑟无端,待伤好之后她们还能在院子里伺候,不必去做粗活。
季禾抚笑道:“多谢父亲。”
陈相公抚摸她的手:“那日你二哥哥扑在你身上,为你挡下一鞭子。爹去瞧了,他脖颈后还有红印子。素日他待你不薄,爹已寻了上好膏药给他送去。”说到这儿又骂,“也不知你母亲这般冷心冷肠,栎哥儿不过是捱了一鞭子,红印长久不消,也不知你这身上又要多久才好。”
季禾抚陪着笑,她初初醒来,身上本就不大痛快,坐了这许久,身子愈发乏力。
陈相公还欲唠叨,他身边的公公四喜劝道:“相公知道娘子醒来高兴坏了,撂下账本便往娘子房中来。我瞧着娘子昏睡了这几日,精气神还有些微弱,相公何不叫娘子养精蓄锐,这话又不是非要一轱辘倒完。”
经他提醒,陈相公才收住话头,又见季禾抚确有倦意,也不多留,只吩咐易弦易朱好生照顾小娘子,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得了空闲,季禾抚身子一软,滑在榻上,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书房,陈相公命人搬了架椅子搁在红木书桌前,季敞束正埋头看书,忽觉暗了下来,抬头只见陈相公挡住烛火微光。
她连忙放下书,晚膳后消食,她去见了季禾抚,女儿对她虽是冷着脸,见她醒来,她犹是欢喜。
自家夫郎也许久不曾主动找她,季敞束笑着问:“郎君所来可是有事要吩咐?可莫要与我生分了,但凡我能做到的,定然为郎君赴汤蹈火寻了来。”
陈相公眉头微蹙:“妻主应是听了外面的传言了。”
“什么传言?”季敞束思索,“若是说关将军平叛顺利,那我确实听了。这还是我说与唐祭酒听后,她做了阙词,这才流传出来的。”
“谁同你说这个了,”陈相公眼一横,“我说的是坊间那些个说咱盼儿的闲言碎语。”
季敞束听罢哈哈大笑:“盼儿昏睡这几日只叫关小郎君的名字,可知她并非真如流言中所传那般离经叛道。”
陈相公只等她笑完,也不阻止她,待到笑声渐渐小下去,他抿嘴微笑。
季敞束倏地瞪眼:“盼儿之心只怕难回转了,”陈相公依旧不开口,静静等着她,没过一会儿,她颓然开口,“郎君为的便是这句话罢。”
“正是。”
季敞束挥退书房里的使女僮儿,门嘎吱一声关上,她踱步至一旁的书架前,手背在身后,叹气:“关将军虽为武官,终究也是显赫之家,此番平定反贼阮雨有功,她怎会允许自家儿子给人做侧室。”
至于私奔的郎君想要为人正室,这是断然不可能的事,传出去那便是天大的笑话。
“留在那半山腰处的破庙里绞了头发做和尚就是好的了?”陈相公捏紧帕子,“若非盼儿心难回转,我怎会乐意接受一个不守夫道的郎君进门。她关将军固然厉害,说到底还不是受你掌控,我家乐意抬她儿子进门,她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哪里还敢有怨言!”
“蠢夫啊蠢夫!”季敞束叹息,哪知陈相公抽泣起来,她慌忙来到他身旁,为他拭去眼泪,“郎君莫慌,且听我一句劝。”
陈相公柔柔抬头,犹在啜泣:“你说。”
季敞束道:“盼儿从前由父亲和你宠着,离经叛道不务正业惯了,在京中名声本就不好。说到底她那时还小,过个三年五载再大了些,性子回转,依着我门生扶持,日后娶个清白小郎君,总不至落魄。何苦为着她年少时的放肆抬关小郎君入门做侧室,平白遭人非议。”
一听这话,陈相公便知她不同意了,捂着帕子就哭:“那时节你还不是这劳什子枢密使,忙着与那些个娘子结交,也不管家中事。家中若不是我撑着稳着,哪会有你如今的飞黄腾达。我人至不惑也就这么一个孩儿,倘若盼儿真没了心,成了那木偶人,那我也是活不了了!”
不给季敞束再辩解的机会,陈相公甩着帕子径自出门,扶着四喜的手返回院子,独留季敞束孤零零一人站在书房里。
不多时季敞束走出书房,路过陈相公院落时驻足停留,最终还是去了林小爷那儿。
季栎替季禾抚挡了一下,这小郎君的肌肤本就娇嫩,不如女儿家皮糙肉厚,他亦是疼了好几日。
“母亲。”
季栎本坐在月牙凳上,借着烛火轻诵词与林小爷听。林小爷闭着眼,听见喊声起身迎季敞束坐下,季栎向季敞束行礼后也就退下,
“娘子可是看过小娘子了?听闻她今日醒来,我是高兴坏了,栎哥儿也闹着要去见妹妹,我对他说,‘小娘子方醒来,身子骨还虚弱,日后好了再见也不迟',”林小爷笑道,“相公今日定然高兴,娘子该去陪陪相公的。”
季敞束默然,她是该陪陪郎君的,这么多日忧心,叫他人消瘦一圈,看了着实让人心疼。奈何方才在书房与他争论一番,心底颇觉忧愁,若见了指不定要生出多少事。
“你觉得为人侧室最重要的是什么?”季敞束不明不白来了这么一句,林小爷眼皮一跳。
很快他反应过来,依旧笑着说:“奴家出身穷苦人家,那年家中揭不开锅,是相公将奴家带进府中,又格外恩许奴家侍候娘子。奴家感恩戴德,不敢再有旁的非分之想,只愿好好侍候娘子与相公,方能报答娘子与相公的恩情。”
这一番剖白确实是他肺腑之言,他家本还有几亩良田,尚能糊口,原以为自己嫁个农户,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哪知有一年,他们村中的地主婆楞说他家中的地是向她租的,手中还拿了契纸,他分明记得那契纸是母亲向她借牛所画押的!
只怪他不识字,母亲也不认得,地主婆联合着官吏颠倒黑白,将他家良田夺了去。
连勉强糊口都做不到了,无奈下他只得离家去找活做来养活幼妹。
人牙子见他有几分姿色,欲把他拐去娼窑,幸好陈相公出城上香回来遇见了,他这才保住了自己。
季敞束心知他想错了,心下对问题的答案也明白几分。
唯顺服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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