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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灵魂消逝
徐念的床底有一个行李箱,白色的,不是什么名牌。
上面整整齐齐贴了不少机场托运行李时贴的标签,因为年份久远,有的甚至已经卷了边儿。
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箱子的时候,还以为陆娜是那种资深驴友,带着一个箱子满世界飞。
灵魂里刻着说走就走的潇洒。
现在想起来,“可不是潇洒嘛……”
“说走就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徐念把箱子从床底拖了出来,手指滑过那些标签上的透明胶带。
透明胶带是徐念后来贴上去的,她觉得陆娜应该不希望这些标签上的印记被时光消磨掉。
PEK、PVG、HKG、NRT、JFK、LAX、SEA、LHR、CDG……
听起来像是一个浪漫的环球旅行的故事。
被娇宠长大的女孩,从北京出发,途径东京、西雅图、洛杉矶、纽约、伦敦、巴黎、香港,然后落地上海,又被舟山的东福岛吸引了目光。
可讽刺的是,这个姑娘其实哪儿都没去过,而她的最后一站,也确实落在了东福岛。
徐念想起陆娜,抚摸箱子的手情不自禁地握成了拳。指节从皮下透出来,泛着玉白。
她静了一会儿,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只有一把吉他,一封遗书,和一张照片。
徐念拿出照片,对着那个已经凋谢了的姑娘笑了笑,然后转身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
《无声告白》。
她把照片夹在书里,拿着书,带着吉他下了楼。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和试探,徐念隐约察觉了陆景川与陆娜的关系。
但只觉得齿冷。
人都没了这么久了,现在来是想查什么呢?想证明什么呢?谁又比谁无辜。
她坐在前台后面,随手翻着书,也没心思干别的,脑子里都是当年和陆娜的那些过往。
陆娜刚来“一隅”时精神状态是不大稳定的。
瘦弱的小姑娘拖着一个大大的白箱子,也不敢大声说话,无论问什么都只会点头摇头,或者轻轻的“嗯”一声。徐念接过她的身份证一看,16岁,还没有成年。
她当时递过去一份《入住协议》,笑着说道:“小妹妹,未成年人办理入住需要留一个监护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你看是写你爸爸的,还是妈妈的?”
这本来只是一个很寻常的流程,然而陆娜听见之后整个人都苍白了。
她就愣愣地站在那儿,不说话也不动。最后,实在没办法,才提笔写了一个叫陆平的名字和一串手机号。
陆娜进房间后,徐念怎么想都不对,于是打电话跟公安局备了案,这样万一家长报警,也能马上找过来。
没想到的是,整整三个月,都没有一个人来问。
徐念想起每次拨打陆娜留的那个手机号码时,那头始终只有冰冷冷的机械声音:“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她那段时间一直在跟警方联系,拜托警方帮忙寻找陆娜的监护人。
不得不说公安的效率就是快,他们找到了陆娜的爸爸,通知他尽快去接回孩子。可这人却不知道为什么,转头就把这事儿忙忘了。
彼时徐念才恍然,原来这孩子不是什么任性的小公主。
她可能根本就没人管,或者根本没人愿意管。
就跟她自己一样。
于是她免了陆娜的食宿费,开始带着她出入厨房。
陆娜很懂事,她先是跟着徐念打下手,然后慢慢的两人也会一起研究一些新菜式。
陆娜有一把吉他,她喜欢唱歌,不过更喜欢画画。
每天她会抱着吉他在小院里给住店的客人唱歌。有新客人入住的时候,她就速写一副Q版肖像画,当作礼物送给他们。
晚上陆娜就缠着徐外婆一起睡,因为外婆身上有她从来没有拥有过的温情。
那可能是陆娜这辈子最开心的时间,她脸上的沉寂逐渐淡去了,开始关注一些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姐姐,这条碎花裙子好仙啊,还是泡泡袖的。”
“嗯,是还不错,版型挺好的。”
“就是太贵了,要200块钱。”
“你喜欢就买,我来付款。”
“啊?算了算了,我其实也没有很喜欢。我不喜欢小碎花,我喜欢大花。像芍药花那样的。”
后来徐念给她买了一条白底印大花的连衣裙。
一字领泡泡袖刚好露出锁骨,腰线处的丝带绑成了两只蝴蝶结,将女孩的腰身掐得不盈一握。伞状的裙摆在膝上铺开,衬得双腿愈发笔直。
陆娜看到裙子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了,扑进徐念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哭完之后还红着眼睛抬起头问:“姐姐,这个很贵对不对?我不要这个,你退了吧。”
退是不会退的,徐念摸了摸她的头,这孩子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后来陆娜开始跟徐念讲她的哥哥,讲她哥哥从小就很聪明,学习好,长得好,还考上了美院,跟着特别厉害的大师学画画。
“我哥哥去过好多地方。”小姑娘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星星。
“我那个白色的箱子本来是我哥哥的。他说那些标签是机场托运行李时贴的,本来准备撕了,但是我舍不得,就重新码了一遍。不过他后来还是买了新箱子。那个箱子就便宜我啦~”
她说的很开心,徐念却听的很难过。
一个女孩子,明明200块的裙子都嫌贵……
再后来……
徐念的思路被打断了。
程一屿走了进来,敲了敲前台的桌面。
“大白天的就在做梦?”
“程大导演纪录片拍完了?”
程一屿没接话,开了瓶矿泉水,然后一眼瞟见那本《无声告白》,伸手就拿了起来,边翻边说:“看不出来啊,你还看这个?”
手没他快,徐念语气更差了:“我怎么就不能看这个了?”
“这书去年出版的时候很火,我也看了,但感觉不是你的风格啊……”
“那请问程大导演,我是什么风格?”
“你嘛……”程一屿一边翻着书,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突然冒出的那点逗她玩的心思,“你应该是看《怪诞行为学》、《乌合之众》那一类的。”
徐念连眼神都懒得给了。
他才怪咖。
头疼。
程一屿随手翻着书,翻着翻着就翻到了那张照片。他捏着照片:“这个是?”
“一个现实版的莉迪亚。”徐念说道,把照片接过来抚了抚,神色黯然。
程一屿愣了一下,想起这几天偶然从村民那儿听到的一些传言,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隅’当年可是死过人的!”
“徐念那扫把星,跟她沾上能有什么好。”
“诶你听说没,现在‘一隅’里住的客人也在到处打听这件事呢!”
“听说了听说了,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如今看来,村民传的事情未必都是假的。
但程一屿从来不相信什么扫把星之说,如今看见徐念的神情,更加确认了这事背后一定另有隐情。
二人都没有说话,徐念抚着照片,程一屿看着她。
一时间,整个大堂过于安静。
徐念拿过吉他抱着,调试了下弦音,几个简单音符,听上去在音准上。
就连姿势都是专业,也许是太久没练,看着有一丝生疏。
她的情绪不高,尤其在接触到吉他后。
平常随意扎着马尾的黑发此刻披散在肩上,随着她的动作,拂过吉他的琴面,温柔似水。
低头摆弄,看不清神情。
程一屿敏锐地察觉到,女人因为那人闯入一刻的情绪起伏。
那纤长的手指,从演奏的第一个音符开始就充满了暴力拉扯,别说曲调,简直比弹棉花的杀伤力还大。
陆景川被迫回神,脸色变得难看极,仿佛什么美好的东西被彻底打碎,眼神充满了愤怒与质疑。
“徐小姐,有件事请你解释一下。”
徐念替陆娜不平的情绪渐渐在心底形成了风暴,但她这时并没有表现出来,只冷冷地抬眼望了回去:“请说。”
“村民告诉我,‘一隅’出过命案,据传那命案与徐小姐有关。”
“命案?与我有关?”
徐念冷笑了一下,“陆先生,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说话是要讲证据的。就算你是‘一隅’的客人,你也不能当着其他客人的面,这么平白无故地诋毁我们。”
“平白无故?”陆景川暴躁地在桌前来回踱步,转身间猛然看到了桌面上那张照片,一把夺了过来。照片里的陆娜身上穿着一件他没看到过的花裙子,脸上洋溢的笑刺得他双眼通红。他指着那张照片,连声音都在颤抖:“你为什么会有她的照片?如果跟你没关系,那你手上,为什么会有陆娜的照片?!”
“因为这是我‘一隅’的客人!”程一屿觉得徐念的眼神像是狼盯着猎物,“只是不知道,这个客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未免管得有点多。”
“我管得多?”陆景川气笑了,一阵凄厉的大笑,“你说我管得多?”
他怒吼道:“她是我妹妹!!她死在了这儿!!!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不该管吗?!不该找你要个解释吗?!”
徐念直视他,这个人从住进来起,似乎就为着这一刻。
为自己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看,是别人的错,和我无关。
“哪有人不想好好的活着啊。可是这个世界太奇怪了,总变着法的把想好好活着的人往死里逼。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她说大海好漂亮,她还有好多想去的地方,在结束之前,你们有听到她一次次在向你们呼救吗? “
明明是可以挽回的,却连她都没来得及拉住她的手。
陆景川脸色“唰”的一下变白,被戳中了一直以来不肯面对的事实,他狠狠捏攥着手心,忽然注意到捏着的手机,就像抓住了浮游的稻草:“那这个又怎么解释!“
——“你在这儿白住了这么久,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怎么还不去死!”
徐念错愕地看着那部被锁在储藏室一直关机的手机,被陆景川拿在手里,明晃晃地直刺她眼睛。她恍惚忆起那混乱的一天,所有的慌张有了缘由……
“说好听是让她免费住,让她帮你干活,等到你觉得没用了,就想把人一脚踢开,真是令人作恶的伪善嘴脸!”
“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在你的‘一隅’死了,你难道心里一点罪恶感都没有吗!!”
“到底谁应该觉得内疚!!!”
徐念猛地站起,一句话吼完后猛地闭了眼。怒极攻心的结果是一阵难言的恶心和眩晕。她一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的食指一下一下点着陆娜的照片。
“这位陆娜的哥哥,请你告诉我,到底谁应该感到内疚?!”
“整整三个月,你们问过一句吗?没有。”
“她17岁生日那天,有人祝福过吗?没有!”
“那个尾号5763的号码,我都会背了,打通过一次吗?没有!!”
“警察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来人了吗?没有!!!”
“尸体都是我去认领的!!!那个时候你、在、哪儿!!!”
“你倒是说说看!到底谁!!应该!!!内疚!!!!”
徐念脸色苍白,眼底却一片猩红。她靠着桌子稳住身体,“陆先生,过去的事情追究起来没有意思。但陆娜的死跟‘一隅’,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该反思的人,是你们!”
“我妹妹绝不可能自杀!”
“呵。”
徐念不欲继续与他争辩:“那你就去查。你去报警,找警察,找媒体,随便你找谁,随便你查!”
“但是陆景川,如果你查不出来,我一定告你诽谤!”
“陆先生,‘一隅’庙小,招待不起。还剩半个月的房费我也不要了。你既然要查我,那避嫌起见,还是请你另寻住处吧。”
她说完便不再理人,翻开记账本坐在椅子上开始结算205的损失。
陆景川也不愿多待,拿了照片就转身回房收拾行李。
程一屿看着陆景川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听了全程的他已经把事情的原委猜了个七七八八。现在架也吵了,脸也撕破了,他看着徐念狂怒后萧索的样子,有点小心疼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伸手拍了拍徐念的肩:“喂……”
“干嘛。”
徐念懒得理他,态度也很恶劣,“我这儿死了人,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退房。”
程一屿挑了挑眉,一腔好不容易燃起来的体贴关心被浇了个透。
他就知道这女人不是一般人,天生跟软弱撒娇要人哄什么的就不沾边儿。
于是程一屿清了清嗓子:“那我那房费……”
徐念终于转头看他了,不过眼神里很清晰地写着:你是不是无聊?你是不是找打?你是不是想吵架?
那表情太生动,程一屿实在没忍住笑出声。
然后眼看着徐念眼神里的杀气越来越重,才勉勉强强憋住,狠狠咳了两嗓子。
“你这个人,对别人说免单就免单,怎么在我身上捞钱的时候一点都不手软。”
“你今天是不是闲得慌?你家小助理呢?你cp呢?”
“闭嘴。”
程一屿听到cp就烦,深感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才来心疼她。
这时陆景川提着行李箱走了下来,两人便不再说话。陆景川路过前台的时候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他继续往外走,可是没走两步却被程一屿叫住了。
“陆先生,稍等一下。”
程一屿拿过了徐念的账本,对着上面算得乱七八糟的数字无比嫌弃地摆了摆头。
“我们老板娘有个坏习惯,气狠了就败家。但是做男人的,该结的账还是得结啊。”
他连计算器都不用,直接口算道,“房费599一晚,半个月总价8985元,餐费1500元,一共是10485元。左边是支付宝的二维码,右边是微信二维码。pos机坏了,你要么扫码要么现金吧。”
陆景川愣了一下,回头神色复杂地看了程一屿一眼:“程导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彼此彼此。”
程一屿看了回去,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不屑”两个字。
“支付宝到账10485元。”
提示音响起的时候,徐念才稍稍回过来一点儿神,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的pos机没坏……”
“不是,你干嘛啊?”
“不用太感动,也不要想太多。”
程一屿喝了一口矿泉水,“你欠我一个人情,马上就能还。”
“……”
“两件事。第一,我要用你那台咖啡机。第二,我的纪录片第一部分打算以陆娜的故事为主线,我需要你提供素材和场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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