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葬月

　　从睁眼到起床，风起一般会眯上十息的时间。他称这个为“醒神”。神就是魂。
　　但今天，他用了二十息。不知道是不是枕畔的味道还未曾消散的原因。
　　桌上有张字条。
　　“我上去洗漱了，饭堂见。”
　　看着娟秀的字迹发了一会儿呆，所以他没有去想她是如何穿过自己的魂锁。

　　就如宵禁的钟声并不表示要熄灯睡觉，解禁的钟声也不是催人起床。学院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约束的意思——修行之路何其艰险，在这个落后就意味着被淘汰的地方，基本上没有偷懒的人。不论是起得早还是起得晚，都是有原因的。
　　此刻饭堂内，只有寥寥数人。于是，风起一眼就找到了雪舞。
　　五个馒头，两碗白粥。
　　一碗白粥，一个馒头。
　　共一碟儿咸菜。
　　二人同时放下碗筷，看了看彼此，会心一笑。便欲起身离开。

　　“哟，这不是大天才风起嘛。”一个轻蔑的声音毫不掩饰地自身后响起。
　　“可不是，人家可是拥有最强魂相的大名人。”另一个同样充满不屑的声音附和着，引来一阵哄笑。
　　大天才，最强，大名人。若只从字眼上看，都是些奉承的词。但此刻，就连局外人都能感受到其中包含了多么尖刻的恶意。更别说用那种语气、当面说出来。
　　对于这样的挑衅，风起早已习惯了。三年前，当他以震撼的姿态炼器成功的时候，受到无数的仰视；而当他无法使用魂技从而跌下神坛的时候，迎来的是最无情的践踏。特别是那些原先不如他的人，在炼器成功之后往往想从他身上刷一刷成就感。人性不外如此，欺软怕硬。
　　风起本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但隐忍绝不代表要逆来顺受。
　　他敲开了传闻中的冷面煞星小虫的木板门，接受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只为习得拟魂术。
　　他同时违反了院规第一条和第二条，夜潜藏书楼。
　　他以区区炼器初境独自闯荡试炼区。
　　那一年，他遭遇了无数场挑战和偷袭，在广场上，在试炼区内，有时败，有时胜。白色的院服每天都要被不同人的血染成一面红旗。于是，继“废物”之后，他又多了一个外号——血衣风起。
　　一年后，已经没有人会轻易去找他的麻烦了。
　　直到昨天，情况似乎又有了反转。

　　风起转过身来，但见两个十八九岁上下的青年拦在自己身前。两人长相有些相近，都是白净的脸面，还算俊俏。院服的领口都是一轮弯月，光彩夺目。原来是地字号的学员。
　　两个都是炼器中境。
　　风起朝四周看了看。
　　饭堂的人不知何时变得多了起来，几十道各种意味的目光投向了这边。
　　要找的那个人并没有出现，风起的目光又回到眼前的两个人身上。
　　那两个傻蛋儿，被人当成炮灰来试水还不自知，兀自在那你一言、我一语。
　　“那最强魂相的魂技一定很厉害吧？”
　　“那是当然。沉默是金啊，你没听过这个魂技吗？”
　　围观的人发出一波更响的哄笑。表演者的表演更加卖力了。
　　“听说他三年前就炼器成功了？”
　　“可不是。十二岁的炼器初境，那可是相当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那为什么现在还是炼器初境？”
　　“天才自然不走寻常路呗。”
　　成功地引来一场更热烈的哄笑，两个表演者得意极了。偷偷朝风起旁边瞟了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
　　雪舞，面无表情，目光冰冷，但没有任何动作。她也有些期待——刚刚突破的风起比起之前强大了多少。
　　“你们，讲完了吧？”风起淡淡地问道。好像刚才的哄笑跟自己毫无关系，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就像刚刚听完一段乏味的相声。
　　那二人面面相觑。四周也安静下来，期待着他的下文。

　　“既然讲完了，那便接招吧。”
　　我要出招了，你们准备接着吧。
　　生死决斗的时候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秋试的赛场上也没人会这么大度。
　　好友间的切磋更不必、也不会这么说。
　　只有前辈在指点后辈的时候，大概会说类似的话。
　　此情此景，这话里透着的意味谁都听得出来。那二人当然也明白，白净的脸泛起一层红晕，便欲施展自己的魂技，来——接招。
　　但很多时候，有些招儿，不是你想接就能接得下来的。
　　二人只觉眼前青光一闪而过。
　　几声轻微的惊呼声打破了平静的局面，众人的目光集中到那二人的脖颈。
　　感受到众人吃惊的目光，那二人不自主地停下了动作。循着众人的视线望向彼此的脖颈处，然后目光一滞，面如死灰，默默退走。
　　在他们原先站立的位置，两片被整齐地切割下来的领角，静静地躺着。上面的弯月似乎失去了原先的光彩。
　　周围一阵窃窃私语。
　　“刚才那是什么？”
　　“好像是剑魂？”
　　“怎么可能！他不是没有魂相吗？”
　　“不知道啊，根本来不及看清楚！”
　　“你们不知道血衣风起这个名号怎么来的吗？那是他的伪剑魂。”
　　“伪剑魂能有这么强？”
　　“可能是那两个家伙水准太差吧。”
　　雪舞看了看风起，眉眼中已不再冰冷。“这家伙，连中境的实力都没有显露，剑术竟已这么老到了。”

　　“啪——啪——啪——”掌声由远及近。
　　不是此起彼伏的、观众送给获胜者的热烈的掌声；而是只有一个人，自顾自地拍着巴掌，从远处缓缓走近。
　　“不错，不错。这才是血衣风起应该有的气度吧？”
　　风起向声音的源头看了过去，眉头微皱。他知道此人。
　　韩枫。
　　天字号学员。
　　炼器上境。
　　面容阴冷。
　　那日在广场上跟随慕星斜围堵他的四个人里就有他！

　　“过奖。”风起淡淡的说道。
　　“你当得起。所以，”韩枫停在风起对面一丈开外，话锋一转，“接受我的挑战吧。”
　　周围的议论声渐起。
　　“炼器上镜挑战炼器初境，这韩枫的脸皮依然是那么地厚道啊。”一个女学员轻声的讽道。
　　“小声点，你不知道他是慕星斜的人吗？”她的同伴似乎比她更明白事理，谨慎地提醒道。
　　“慕星斜嘛，不过一个炼器上境而已。你都快晋入罡体境了，怕他做什么？亏你还是个男人！”
　　“据说——他有能耐调动隐卫。”
　　“。。。。。。”

　　在生活区内，挑战是可以拒绝的，隐卫会维持秩序。但一般除非是境界实力差距过大，否则没人会轻易拒绝——拒绝就意味着服软，而这里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地方。
　　风起还未说话，雪舞已经忍不住了。
　　“韩枫学长，我挑你！”
　　“学长”两个字突出的恰到好处。
　　“我可不想跟你打，”韩枫感觉自己这话说得有些窝囊，赶忙又解释了一句，“要是冒犯了你，星斜可是会生我气的哦。”说完，便又看向风起。
　　“怎么样？今天可不是以多欺少，你难道还要躲在女人的背后吗？”
　　众人看着风起，等着他接下来的反应。那些熟悉他的作风的人自然知道他不可能拒绝。
　　“你不用激将法我也会接受你的挑战。”风起一边说，一边示意雪舞站到旁边。
　　雪舞没有反对。既然他有信心，自己又何需担心？而且人多手杂，说不定就有无耻之徒暗施偷袭，自己在一旁反而看得更清楚。
　　“是吗？那太好了。希望你不要反悔。”
　　“放心吧。”风起并没有急着出手，而是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只要不是反悔，随便问。”韩枫似乎胜券在握，大方的说道。
　　风起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我跟你们似乎并无过节，为什么要如此针对我？”
　　“哈哈哈。”韩枫大笑道：“你听说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个典故吧？”
　　很好笑。笑声也很刺耳。只是众人这次没有敢附和着笑的，都偷偷向风起的旁边看了一眼。
　　雪舞清亮的眼眸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原来如此！”风起闭上了双眼，似乎若有所思，随即睁了开来，一脸平静地说道：“闲话讲完了，来吧。”
　　话刚说完，只听得剑声嗡鸣，那韩枫已抢先出手。只见其手掌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柄剑，剑身细长，色泽亮白，透着一股寒意。如针芒划过平湖，无声无息，迅捷无比，直取风起左眼。
　　“寒芒剑！”有人认得这把剑，小声说道。
　　寒芒剑自然是韩枫的魂剑，韩枫的魂相是剑，他是一名真正的剑魂。
　　“望穿秋水！”那人明显也认得这个招式，由低语变成了惊呼，似乎不太明白韩枫为什么一上来就用出了最强的杀招。
　　望穿秋水属于先天魂技。对于每一名剑魂来说，先天魂技往往是其最强大的招式，因为与魂剑的契合度最高，魂力在奇经八脉中的运转最为充沛和顺畅，所以招式的速度和强度都能得到极大的增幅。
　　但凡事无绝对。只要使用得当，通过功法秘籍习得的后天魂技也同样不可小觑。

　　“不亏是剑魂高手！”一位天字号的老学员赞了一声，“够快，够阴，够狠！”
　　“风起那小子挡不住吧？”不知是谁问了一句，几个天字号较稳重实力也较强的学员小声议论起来。引得不少地字号、人字号的学弟学妹侧耳倾听。
　　“那倒不一定，他的剑术也有相当的水准，至少不会败的太快。”
　　在众人议论的时候，风起已经出手。面对这样阴狠强硬的一剑，他没有选择防御或是躲闪，而是选择了以强硬对强硬。
　　“石破天惊。”
　　铁崖三式第一式，剑气汇集于一点，铜墙铁壁皆可洞穿。
　　虽然望穿秋水速度极快，但剑的轨迹却是直的。风起将时机把握的很准，在对方剑势已明、剑意未至的时候作出了准确的拦截。
　　一柄泛着淡青光芒的魂剑如一泓秋水般凭空出现，剑锋刺入寒芒剑的剑锋。
　　针尖对麦芒。
　　势均力敌。

　　“炼器中境？”从剑柄传递回来的力道令韩枫觉得有些不妙。在他的认知里，风起只不过是个不能使用魂技而改学剑术的废柴，剑术再好，威力亦有限。可此刻两剑相交，从对方剑意里传过来的魂力波动竟如此正宗。
　　角落里站着几个隐卫，但他们并没有出手阻止的意思。学院是不禁止私斗的，只要不弄出死伤，他们不会干涉。
　　风起继续摧动魂力，石破天惊的后劲还没用完。
　　韩枫只得全力抵抗。
　　这个时候，先撤剑的一方势必会被对方的剑意洞穿。
　　寒芒剑柔韧有余刚性不足，在强大的剑压之下渐渐弯曲。
　　“嗡——”寒芒剑弯到极致，一声嗡鸣，忽地弹直。两柄剑的剑锋就此瞬间分离。
　　两人均后退数步。

　　风起脚尖点地改退为进，率先抢攻，使出的是铁崖三式第二式——乱石横飞。
　　只见他右手执剑，身体腾空，剑与人形成一道笔直的线条，急速旋转，如飞鸟投林般射向韩枫。一瞬间便刺出无数剑，但这只是一招。这一招的侧重点却不是杀敌，而是逼出对手的破绽。
　　面对如此滂沱的攻势，韩枫选择改用寒山剑法第九式——雨打芭蕉。这是后天魂技，习自藏书楼。去年秋试取得不错的成绩之后，获得了进入藏书楼二楼的资格，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本功法。因为寒山剑法需要以阴寒的魂力来驱动，跟他的寒芒剑在属性上很接近。
　　寒芒剑拖着一片虚影，似乎瞬间便挥动数次，同样只是一招。这一招可攻可守，但很显然，被风起占了先机，韩枫此刻只能防守。

　　“没想到韩枫竟然落了下风！”一位天字号的剑魂看出些端倪。
　　“不是吧！”

　　按照风起原先的设想，此时身在空中，如果顺势使出月白剑第三式，正好可以攻破对方唯一的破绽并当场击杀之。但他突然感觉一阵恶寒自身后袭来，似乎那里隐藏着某种巨大的危机。
　　月白剑第三式虽然必杀，但是在剑势去尽的时候，自己的身体会短暂的滞留空中，如果此时被偷袭，将无法闪避。
　　君子不履险地。要取胜，一招风摧木秀已经足够了，而且他本来就没想过杀死对方。

　　轰的一声，饭堂内顿时炸开了锅。
　　一半是因为对战的结果，另一半缘自风起的身后。
　　韩枫败了。
　　没人会想到他竟然会败给风起，而且败的如此迅速、彻底。
　　风起没有理会黯然羞愧的韩枫，而是转身向身后看去。
　　雪舞早已将他护在身后，魂技蓄而未发。不远处，小虫的血色长剑架住了一只幽冥狼的利爪——慕星斜终究是出现了！

　　“人渣就是人渣，只会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小虫不屑地哼了一句。
　　“你这疯子，为何多管闲事！”慕星斜怒道。
　　“闲事？你有病吧！”小虫白了他一眼。
　　“什么？”慕星斜被呛得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不光是他不理解，满场观众都是一副不解的表情。小虫这个疯子竟然肯为风起出手！
　　小虫一剑劈退慕星斜，当然也懒得解释什么。
　　“疯子！滚开！”慕星斜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你很嚣张啊，罡体境了吧？”小虫漆黑的眸子逼视着慕星斜，漫不经心地说道：“别藏着掖着了，咱俩来玩儿一把？”

　　“什么！”
　　“那个家伙什么时候突破的？”
　　人群中一阵哗然。
　　“疯子！别以为小爷我就怕了你！”在人群的议论声中，慕星斜终于展露出了自己的真实境界。只见三十几颗金色的光点围着他那壮硕的幽冥狼魂相高速旋转着。
　　“是吗？”在一片更大的惊呼声中，小虫也显露出了自己的境界。同样是三十多颗金色的光点，围绕着那柄摄人心魄的血色长剑高速运转。
　　“不是吧！”
　　“小虫竟然也突破到罡体境了？”
　　“他不是混沌相吗？”
　　“狂人果然不能以常理视之！”

　　满堂的喧闹很快消失，整个饭堂安静了下来。
　　两个罡体境强者的大战一触即发！在学院，这是极其少见的，只有在秋试上才偶有发生。
　　“住手！”
　　正当众人拭目以待的时候，一声断喝从门外瞬间传到了众人的耳边。
　　一个头戴笠帽的矮胖身影凭空出现在战场的中间，仅凭气势便将蓄势待发的两人震退数步。
　　“牛院长！”众学员顿觉呼吸都有些不顺畅，愣了一会儿，便纷纷揖手见礼，化羽境的超级强者，威压如斯。

　　“你们能以如此年纪便突破至罡体境，实属难得。这是你们优秀的天赋和勤奋修行的结果，当为众人之楷模。待秋试结束之后便可登入神国以窥大道。怎么能在这里如此意气相争？还不速速退下！！”
　　小虫与慕星斜二人都不是什么温驯之辈，退倒是没退，不过天罡之气还是收了起来，也算是给这位院长几分面子。
　　牛院长似乎也不计较，转身对着人群训斥道：“一个月后就是秋试！你们这些还未到达罡体境的人，不去勤加修炼、却要在这里浪费大好时光吗？”
　　无论怎么看，这番话说得一本正经、大义凛然。
　　众学员如遭当头棒喝，迅速散去。
　　没有人注意到雪舞冰冷的目光盯着那个斗笠，似乎是想将那片黑布刺穿。

　　慕星斜走之前，对着小虫和风起，比划了一个掌切的手势，恶狠狠地说道：“看你们还能得意多久！”
　　只是根本没有收到什么效果。风起没有看他，小虫就像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朝风起走了过去。
　　“恭喜。”
　　“多谢！”
　　“刚才那最后一招，你要是直接使出月隐星移，那韩枫肯定立马躺下，怎么就临时变招儿了呢？后面有这么多人帮你挡着，你怕啥！”
　　知道没办法瞒过对方的眼光，风起挠了挠头，半晌憋出一句话。“这个、我觉着吧，在吃饭的地方杀人，以后来这里就没胃口了。”
　　“切——”小虫对这个解释嗤之以鼻，飘然而去，只丢下一句令风雪二人凌乱的话。
　　“双修的感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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