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葬月

　　蓝玉的镜面破开了一道新鲜的口子，亮白的水柱冲天而起，半晌方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泼洒出来万朵清新的水花。清波荡漾，直把黑曜石台变成了海中的孤舟。
　　少女惊得小嘴圆张，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痴痴地盯着声音的源头，全然不顾俏丽的脸蛋上还有一抹羞红没有褪净。
　　镜破之处已经重圆，那里已经空无一物，似乎是想告诉她：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什么也没有看到，你只是饿的出现了幻觉。
　　叶飘飘当然不会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她的眼力不是一般的好，她很确信刚才有个人摔入了水中。而且好像是个年轻人。
　　“这人是从云端上跳下来的吗？”叶飘飘抬头望了望天。
　　上午的时候天上还阴沉沉的，周围下了好大一场雪，小湖这里也下了一场雨。而现在早已雪停雨收，天上只有暖阳高照，一片云也没有。
　　视线重新回到那处。
　　其实她不是特别在意那人是从哪蹦出来的，她在意的是那人怎么迟迟不肯露出水面、来与自己打声招呼。两个人在这样渺无人烟的地方相遇，不打声招呼难道不会感到尴尬吗？随便说句话也行啊。虽然你入水的姿势不太好看，但湖水那么深，你好意思假装摔晕了吗？而且你终归还是要出来的，那么这样拖延有用吗？
　　时间又过去了一小会儿，碧蓝的水面还是一般的平静。
　　“不会是真的摔晕了吧？世上居然还有比我更脆弱的家伙？”想到这个可能，叶飘飘急忙跃起，以一个非常优雅的姿势钻入水中。自幼在孤岛长大的她，与水天然亲近，水性极好。虽然衣衫在水中有些碍手碍脚，但从水底找到那个人然后托出水面来还是很轻松的。就是到了岸边才渐渐感觉到，这人好沉啊。
　　两条清晰的拖痕从浅滩的细沙上延伸到如毯的草甸边。
　　叶飘飘跪坐在草地上，一边喘着气，一边打量着那人。
　　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
　　发色居然是黑色的。
　　眉毛不够细。
　　睫毛不够长。
　　鼻梁太挺。
　　嘴唇太厚。
　　没有一样是特别好看的，但所有这些组合在一起之后居然还挺顺眼的。
　　衣服破破烂烂的，到处都是破洞，有的是红色，有的是绿色。看到那些绿色，飘飘皱了皱眉，伸手搭脉，片刻后又轻轻翻起那人的眼皮查看了一番。
　　“伤口的数量多得有些太夸张了，还好都不足以致命。也不知道这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凄惨。”
　　“伤口凝固的很及时，血没有流尽，好像用的是冰封的手法。”
　　“孔雀翎的毒虽然厉害，但只局限在脏腑骨血之上。”
　　“为什么毒素没有侵入灵魂？”
　　“脏器主脉受损，这是——魂爆？”
　　“魂爆却没死，看来你是个非常非常幸运的人呢。”
　　“世间竟有人能够修复魂器、重聚灵魂吗？”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少女的气息终于平静了下来，便伸手解开那人的衣带。刚才漫不经心的打量，并不是打算袖手旁观——她需要恢复一些体力，再说那人身体里的伤和毒对她来说都不算事儿。当掀开那湿漉漉的衣襟的一刹那，她的手立刻僵住了。
　　十二岁那年，母亲曾告诉过她，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人，跟她们长得有些不一样。
　　她问母亲，怎么不一样。
　　母亲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没有明说，只是告诉她，等她长大了，遇见了，自然就明白了。
　　现在她终于有点明白了，脸色一下变得绯红，赶紧闭了双眼。待呼吸平稳了之后，双手结出离魂印，一株小花苗凭空出现，静静地漂浮在那少年的胸前。碧玉般的主干上依次生着四根短枝，前面三根短枝上各长了一片团团的青叶，叶脉细腻，嫩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第四根短枝上却是空着的。
　　小花苗出现的一瞬间，一股圣洁的气息笼罩了两人的四周，地上的野草似乎感受到了这股气息，变得异常喜悦，眨眼间便显得肥嫩了几分。
　　少年苍白的脸似乎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突然，三片叶子同时发亮并迅速变成了紫色，紫色的光芒轻柔地落在少年的身上，然后那些恐怖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而伤口里原先隐藏的那些惨绿，更是在接触到紫光的一瞬间便被彻底祛除了。
　　时间慢慢的推移，当少年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已愈合的时候，紫色的叶片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然后这支神奇的小花苗嗖的一下便消失了。叶飘飘睁开双眼，审视着自己的杰作，神色已经不再像刚才那么矜持了。
　　少年身上那些新生的皮肤很白，斑斑驳驳的，就像是一片阳光穿过了窗棂上那些奇怪的格子后，在地板上留下的投影。叶飘飘浅浅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小心地将少年的衣襟整理好，衣带也被她顺便打上了一个很好看的蝴蝶结。
　　这是她第一次使用自己的能力帮助别人。她感觉很满足，很开心，觉得自己并不是自以为的那般没用，也不再那么讨厌自己的这个奇葩魂相。
　　在海岛上只有母亲和她两个人，母亲很强大，似乎从来都不会受伤，而在母亲的保护下，她也从没受伤过。虽然母亲以前教过她怎么使用魂力，但她还不是很熟练，用的时间有点长，消耗的魂力有些大，此时疲倦如潮水般袭来。
　　随着疲倦一同袭来的，还有那种湿漉漉、粘答答的感觉。
　　今晚的月亮很圆，月色很美。皎白的月光从夜穹洒落下来，照亮了雪岭。冷风从湖面上经过，带起了粼粼的波光，吹面却不寒。
　　小树林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月华的阴影处，一道窈窕的身影若隐若现。
　　还是干爽的衣服最能令人身心舒畅，仿佛疲惫都轻盈了几分。
　　两个月来，叶飘飘第一次没有在晚上，对着月亮想念自己的母亲。
　　少年的气息已经变得很平稳，脸上的血污已经被她用手绢仔细地擦拭干净。只是。
　　“你怎么还不醒呢？”少女轻轻地问道。
　　没有人回应她，少年还是自顾自地躺着。如墨般的眉毛微蹙着，似乎正承受着绵绵不绝的痛，品味着绵绵不绝的伤。
　　。。。。。。

　　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了，少年还是没有醒来。
　　这期间，飘飘忍不住又搭了好几次脉，如果不是少年偶尔会踢一脚腿或挥一下手臂，她都要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了。以前是对着飘忽的小蝴蝶说话，对着安静的小野花说话，对着清澈的湖水说话，对着烦人的月亮说话；现在终于遇见了一个活生生的同类，结果还是要一个人说话。
　　好吧，他偶尔还是会哼两声儿的。只是声音有些含糊，听起来像是在呼唤哪个姑娘的名字。
　　“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呢？都三天了还不愿意醒来！”飘飘实在是太困了，于是又睡着了。

　　。。。。。。

　　圣影宫，殿侧厢房内。
　　尺高的崖顶上焚着一截沉香，悠悠的味道凝而不散。乳白色的琉璃罩上釉着清瘦的秋海棠，夜明珠的柔光明亮却不显得刺眼。红木的架子床上镂刻着神话里的故事，淡青色的罗帐半垂半掩。
　　床上沉睡着一位姑娘。黑纱的帷帽已经摘去，如瀑的青丝半遮了娇颜。
　　蓝袍女子静坐在床边，手指微曲轻轻搭在那露出罗帐的皓腕上，黛眉时蹙时展。直到香将燃尽，才停止了问脉，掩好了锦被，慈爱地注视着少女精致的容颜。良久，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放下幔帐，然后起身离开了房间。
　　黑色的石碑前，一名劲装青年背手静立，气息很是沉重，往日冷峻的面孔凝上了一层浓浓的忧色。
　　青年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连忙转身行礼，焦急地问道：“小妹她怎么样了？”
　　蓝袍女子摇了摇头。
　　青年心中一沉，面露悲戚之色。
　　看到平日里外表冷酷的儿子如此悲伤，蓝袍女子心有不忍，安慰道：“生死之间自有定数，你也不要过于悲伤。虽然我与浪家丫头都束手无策，但这世上也许还有一人可以救她。”
　　青年眼中骤然燃起一丝希望，连忙问道：“您说得那人是？”
　　“圣座夜莎。”
　　“可是圣光与我们敌对了上千年，他们的圣座怎么可能会纡尊降贵来帮这个忙？”
　　“圣座是个真正心怀苍生的人，也不是全无机会。这个问题你暂时不需要考虑，你先召集人手尽快去一趟雪原，寻找一株灵草，如果能够在半年内带回，絮儿则可续命三年。”蓝袍女子取出一张绢纸递了过去。“这是图鉴。雪原妖族活动频繁，务必要小心。”
　　“母亲请放心。”青年接过图鉴，小心地收好。
　　“如果在雪原上遇到一位少年，帮我留意一下。”
　　“少年？”青年有些不解，什么样的少年能让母亲这样的人特意提起？
　　“应该是跟絮儿同岁，具体相貌我也不知道。”
　　“是。”青年闻言越发疑惑，却也不再多问，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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