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听说，村里的老五湖已经弄死两条狗了。听说，老五湖又从山上滚下来了。还听说，老五湖又被车子撞了。真是奇怪诶！单纯想想，他也是够倒霉的了。

　　老五湖具体叫什么是不知道的，只听外婆和村里其他人都叫他老五湖，没叫过别的名。年龄不详，听着名也知道他不小了，见到本人就大概知道年龄了：矮墩墩的，肤色黝黑，脸上褶子倒是不多，可能跟他有高血压有关。有点龅牙，加之嘴唇稍厚，导致嘴唇有点外翻。头顶中心一块秃了，四周的头发也不多，稀稀拉拉的还有点发卷，很典型的地中海发型，跟名字倒是有点相称。两条腿稍向内翻，走起路来一側一側的。难以避免地，还有点驼背，并不严重。他为人腆默寡言，不太爱与人交往，整日碌碌营营——他有一辆深蓝色的电动小三轮车，每天去公路边的农家乐给猪拉馊水以及后来卖菜他都是骑着这辆小电动的。

　　老五湖有个很爱出风头的儿子。记得有一年过年，他开着小汽车回来，那时他们家那片还没有修水泥路，只有一条小泥巴路，进不去，就把车子停在外婆家门口：他儿子开着车一下子从路口开到水泥场地（我们那边把抹了水泥的平地叫水泥场地）中间，又加速后退到场地边上，“砰”地一声！——车屁股撞到了场地旁的一棵树上，树撞歪了，车屁股给划了一道。他从车上下来，眼神在周围我们一群人中飘过一圈，两只手提着裤腰带摆了摆，直接甩着车钥匙就大模大样地走了！那个样子…啧！村里的人对他这位儿子评价都不高，都说他之前入了传销，很多年不着家，几年没丁点儿消息回来。大概，这就是老五湖每天四处奔波，东惹一下西捣一下的原因吧。

　　老五湖和他老伴在家里的院子里养了三四十只鸭子，也养了鸡（具体数目我不知道），三条黑猪，一头母猪：是真的会生小猪仔的。然而他家的院子并不大，大概五十平方的样子，还有几件小杂货间，鸡鸭猪人全都塞在这片天地里。我外婆村里有很多野狗，没人喂它们，秋收过后，我经常能看见它们一大群睡在一片干了的稻田里，偶尔忽闪忽闪几下耳朵，洗水一般的天空下，真是一幅好画面，然而还是饿的吧。有时饿地狠了它们会见着村里的鸡鸭衔起来就跑，为此村里已经折了两只老母鸡了。老五湖担心自己的鸡鸭，加之性格孤僻，他的家经常是被一道褪了色的红色的大铁门锁起来，所有的鸡鸭猪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从外面看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他的刚上幼儿园的小外孙女总抱怨说味道难闻死了，像是住在猪窝里！此话不假。除了这些“不动产”，平日里老五湖还有一样挣钱的法子：粘雀子。两根由两根竹竿绑起来的长竹竿拉起来一张近乎透明的细密的网，通常，他会把这张大网张在外婆家门口前方的板栗树林前面，要出林的或要进来歇脚的雀子总会有撞上的。拿到镇里农贸市场上卖十块钱一个。有人吃吗？外婆说不晓得，毛一拔哪还有什么几两肉在呐？我见过撞网的小雀子，小小的，网线跟头发一般细，在挣扎中它只是被缠得更紧。

　　夏天，老五湖搞起了副业。老五湖有块地，靠着村里的一条小河。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把地皮翻过一遍，支起了两个塑料大棚，种了几样应季蔬菜，到了成熟的时候，就每天每天用他的电动小三轮驮上一堆去镇上的市场去卖，回来的时间也很固定，大概上午十点半左右就能回，风雨无阻，精气十足。虽然外婆说他的生意可能不是那么好：我们这里的小镇，其实并没有多么四通八达，镇上的居民大多都是附近农村迁移过去的，只有外婆胶鞋通了（破了）或者给嘴馋的我们去镇上买点排骨，她才会上一次镇。可见，这里并不是什么现代化小镇，对于这些常见的蔬菜，大伙完全可以发挥自己的本能在路边或者阳台上的花盆里种一点，或者更简单地，每周回自己农村的老家从家里上人那里带一包回去。因此买的人很少就是了。

　　但，一分钱也是钱。就像外婆总说我们网购。我说便宜，才几块！哦！几块钱不是钱呐，你少一分钱他也不卖你，你试试。老五湖种起了玉米，快到六月，玉米早抽过穗，正稳稳长粒；眼瞅着家里的大胖母猪肚子也大了起来，嗯，要过小猪仔了。怎么样算，都是丰收的一年。只是这几年村里的兔子和松鼠特别地多，附近地里的玉米快被这些小家伙偷掉一小半。每天村里的人都骂骂咧咧地。为了留住这些玉米，家家户户是想尽了办法：挂煤油灯或打电灯的，玉米地里照上一夜；用兔子药的，出门上街去买个五六袋兔子药是常有的事；用烟熏的，经常从下晚开始地里就雾蒙蒙一片。但这些方法几乎没什么用，玉米照样留不住。老五湖也发愁啊，愁啊愁地他就想了个不一样的法子：下夹子。

　　所谓夹子就是以前人用来夹野猪之类的大铁夹子，十分地沉，夹子有齿子，一旦踩上是绝对甩不脱的。那天老五湖白天下了夹子，晚上就被狗踩上了。一条黑色的大野狗，它已经在村里活了两年，带了个很大的肚子（即怀孕），估计过不久就得过了，可能是晚上饿了出来找食，就踩上了。那条大黑狗在地里嘶叫了一夜，但没人敢去给它解夹子：它已经疼疯了，见谁咬谁。天明后，大黑狗渐渐没了声。有人路过去看了看，狗身上密密麻麻都是苍蝇——又热又疼还饿，它死了。别人告诉了老五湖，老五湖寻了个空把狗埋了。下晚的时候，老五湖照例骑着小三轮去路边的农家乐拉猪的口粮——他家的母猪第二天很可能就要过猪仔。

　　那天傍晚，靠近路边的人家都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公路上留下了好几米的刹车印，老五湖的血流了一地，撞断了一条腿。送到县城，县城不收，连夜给送到了市里。医生给他处理的时候，随同的人说，老五湖叫得不知道有多惨。

　　过了几天，他老伴路过外婆家门口，一群老太在那闲聊，不可避免地话头转到了老五湖身上，老五湖的腿做了个大手术，保住了。六月里天气炎热，伤口感染化脓反复了几次住了几次院后终是好了。老五湖老伴探过头低声道这件事她估计是那条狗的原因。原来，老五湖把大黑狗的四条腿都给卸了，冻在了冰箱里，埋土里的只有大黑狗带着肚子的身子。

　　老五湖家的母猪，第二天白天守了一天没有过，晚上一家都睡着了，它生了十三条小猪，半夜里没人知道，让母猪压死了六条。其余的小猪仔和三条黑猪由于没人再拉馊水喂猪就低价折给了村里另一个养猪户。伤筋动骨一百天——老五湖在家修养了大半年，有一天我见他拄着拐棍站在新修的水泥路边，望着两边碧绿的田野，脑袋来回转，不晓得是不是又琢磨到了什么新东西。最后那四条黑狗腿有没有埋掉？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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