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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将军有三个秘密。
他身为世袭将军,却不大会打仗,空有一腔谋略,却只是纸上谈兵。在这太平盛世,凭着先人的战绩一直被人称颂,好在自己却未迷失。
将军也知自己不是行军作战的料,可真正放弃请辞,他舍不得。
因为这是先辈的荣耀,因为唯有这个位子方能见到公主。
他爱慕公主,那便是将军的第二个秘密。
对公主的爱慕本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将军因自己并未有功绩而不愿显露心声。况公主于他仅有几面之缘,每次均以礼相待,不卑不亢,不远不近。
第三个秘密在自家后院。
众目睽睽之下,一只毛色如火的红狐狸偷偷钻进了厨房。
大家纷纷选择性失明,私下道这只狐狸是将军猎来的,十分珍惜。
恰逢将军走进后院,听闻此言,深以为意的叹了口气。
他若狩猎,必是最好的猎物,此等毛色他未必看得上。
但珍惜至极倒也不假,只因那物不是一只普通的狐,是只妖。
【二】
一个月前,将军陪同王爷狩猎时见东南方有异光,便寻了过去,临近才觉是个结界。
钦天监提过,结界处定有妖魔,可将军不信邪,挥剑试了几回,竟劈开了结界。
骤然晴空万里变了血色漫天,将军握剑在手心知大事不妙,眼睁睁看着一道天雷直劈而下身体动惮不得,忽而眼前闪过一团红色的物事。
定睛看时,只有一只被血染红的狐狸,周围散着两条被劈断的尾巴,再看狐狸本身,已被开膛剖肚。
天色随着那雷电的消逝转晴,将军忍住转身即逃的想法,大胆上前翻了翻那狐身,发现那狐狸还有一口气,想着要不要带了回去,那狐狸便醒了。
狐狸眼中是一片混沌,黯然无光,却捻了个不伦不类的手势,喃喃念起咒来。
爪子尖溢出微弱的光,狐狸指向自己的腹部,肚皮变渐渐愈合。虽仍旧是一道深痕,却无裂口。
将军瞠目结舌,对此物是妖深信不疑,要逃不逃之时,狐狸看向了他。
一爪指向他的额角,轻轻念了几句,将军额角的伤口也消失不见,狐狸眼睛上却多了一丝血色。
将军看着那抹血痕,突然就心软了。
不由分说抱起狐狸回了营帐,他不敢叫军医,故而卷起袖子准备亲自上阵。
狐狸是个半醒不睡的样子,一双狐狸眼眯缝着不知是睡是醒。将军不敢妄动,合掌拜了两拜,又指了指旁边的水盆,示意要为它洗一洗周身凝固的血。
狐狸低头看了自己被粘住的毛,点了点头。
将军怀着恭敬之心把狐狸放盆里洗了两次,换了两盆血水,狐狸依然是一身血红。
将军没了耐性,卷起了袖子准备发力,狐狸才悠悠开口道:“吾乃三尾赤狐。”
谁料将军没听懂,一手按住那狐的脖子,一手便抄起刷子狂刷狐毛:“你是啥狐?”
狐狸嗷了一嗓子,一跃而起化了人形,湿漉漉的赤着脚站在地上:“赤狐!就是红色的狐狸!”
将军顿时愣在当场,他万万没想到这狐狸是个男人。
而且是个长相十分平凡毫无妖孽可言的男人。
消瘦、苍白,强行赞美大概是几分清隽,颇有仙风道骨。
将军对狐狸的敬畏之心也没了,看着个头还不如自己高大的妖物,毫不掩饰嫌弃之意:“大仙你就长这样啊?”
赤狐体会到了将军的不高兴,故而自己也不很高兴,哼哼唧唧道皮相都是幻象,莫在意啊莫在意。
在将军质疑的目光里,狐狸幽幽叹了口气,又化为狐身,缓缓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它是一只三尾赤狐,一直潜心修炼,五百年前本有一次成仙的机会,谁知第一次渡劫因没选好地方,天火烧了一个无辜的村庄,故而无法飞升。
赤狐费心劳力帮别人重建家园,最后却因露了狐身险些被道士打的魂飞魄散。
这次又逢天劫,它躲到了无人之处,还颇具心思的布了结界。
然而将军破了结界,天雷直劈而下,那狐来不及细想,将尾护住他,不想被天雷断了两尾。
将军没敢开口,其实天雷只劈断了一尾,那第二尾是自己误认狐妖要伤害自己,一时手快挥剑斩下的。
将军心虚的摸了摸鼻子,讪笑一声:“想不到大仙你如此体恤苍生。”
赤狐淡然道:“若只顾自己修行而伤及无辜,还谈什么成仙。”
将军大名唤作薛望江,道了名姓又恭恭敬敬问仙人名号,狐狸摇着脑袋想了半晌,道自己多年不曾入世,未有姓名。
将军忍住不去看狐尾,只问废了多久道行,赤狐淡淡一笑答,尚能化为人形便可。
将军怀疑那赤狐赤狐没有说真话,这狐狸虽然姿色不佳,但说起话来禅味甚重,若不是自己坏事,约莫已成仙。
赤狐五百年前已经错失一次机会,故这次看淡许多,只心疼的摸了摸自己秃秃的尾巴尖,觉得美貌不再,一时伤感非常。
将军心有愧疚,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忍不住开口:“你爪子那么短,摸不到就别摸了。”抬手顺了顺那火红的皮毛,“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便留在将军府养伤,想住多久住多久。”
赤狐点了点头,将军微微一叹,感觉自己是沾了仙气。
然而时日一久,将军发现那赤狐似乎只有外表有些仙气,狐狸习性改不掉。送进门的好饭好菜他不要,生性爱偷吃。
但念及对方有恩于己,在赤狐日日去厨房偷食的日子里,他只作不知。
待一个月后,赤狐化为人形,继续大大咧咧的进出厨房时,将军的脸挂不住了。
人人相传他有龙阳之好,养了个柔柔弱弱的小白脸。
将军十分不高兴,倒不是因为别人说他有龙阳之好,只是因为那狐狸化人时没甚姿色,衬不起自己的风流潇洒。
而赤狐心底无私天地宽,不顾他人流言蜚语,仍旧偷鸡啃骨,末了还是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神仙做派。
将军有点头痛,觉得此狐不仅不像神仙,甚至妖没妖样。
头正疼着,忽而一道圣旨下,要求将军进宫。
想到又可以见到公主,将军一时欢喜非常,良心归了位,看赤狐的模样也顺眼了许多。
赤狐咔吧咔吧嚼着鸡头,上百年没见过人间物事还想给将军出主意:“薛兄,你若是喜欢公主,为何不求皇帝将公主许配给你?”
将军掩面长叹,道自己无功无禄,和废物无异。
赤狐心悦诚服的点头,竖起油汪汪的拇指连夸薛兄很有自知之明。
将军横了他一眼,骂道:“妖精!”
自觉用词不妥,因饱读诗书故而很快又择了另一词骂道:“禽兽!”
后院的下人路过,听闻将军此妙语红着脸一溜小跑。
将军瞪了赤狐一眼,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赤狐则是叼着鸡骨,非常的茫然。
【三】
公主依旧是高贵娴静,将军没征战过沙场,不知该如何摆出威风凛凛惹人倾慕的姿态,心内怯怯,不料公主却向他甜甜一笑:“听闻府上有位狐仙,钦天监想请将军做个中间人,宴请仙人呐。”
将军一颗心因公主的笑猛地一跳,继而信誓旦旦道必不负所托。
回了将军府,将军便恢复了少年人般的心浮气躁,几乎是跳下马车奔向室内,急于向赤狐炫耀一番。
听下人说狐仙大人正在厨房灶台上啃酱肘子,将军心里一片油滋滋,顿时没了一吐为快的兴趣。
赤狐盘着腿翘着尾,听了邀请很是好奇:“公主为何要摆宴?”
将军摇头说不知道,又毅然决然的表示公主一定是对的。
赤狐十分为难的低下头,道自己已有许久不曾赴约。
将军突然怀疑这玩意是扮猪吃老虎,想坐地起价。
可赤狐并没有任何异动,只是垂下眉眼认真思索一番,依他的性子不爱热闹,只想尽快疗伤好回到故地修炼,然将军闹得众人皆知,他也不好驳将军的面子,故有几分为难,末了抬起天生带着两分迷离的狐狸眼,委委屈屈的答应了。
赤狐换了一袭白衣,束了发冠,依旧是那个淡淡然的样貌,然而眼清目明,自有一股云淡风清的出尘味。
钦天监的术士下死眼多看了几番,目光转向将军,心里其实一向很是看不惯这些做高官的。
养着一院的姬妾不够,还养着男宠。
当然,若是能同将军一样宠出个仙人来,自是另当别论。
于是态度恭敬非常,歌舞中纷纷起身举杯道万般荣幸能瞻仰仙人风采。
一曲未罢,款款走上一个舞姬,袅袅娜娜的为仙人斟酒。
将军侧目看去,赤狐与那舞姬说说笑笑,表情平白生动了几分,略拘谨的摩挲过舞姬的指尖,接过送到嘴边的酒。
将军心里不是个滋味,因为他也曾设宴敬酒感激赤狐救命之恩,然那时赤狐十分道貌岸然,道自己在疗伤,不便饮酒。
冷冷权衡片刻,将军非常正经的别过脸,所谓眼不见为净。
余光扫过偷偷向自己使眼色的术士,将军愣了一愣,悄悄离了席。
术士笑的勉强,身边的内侍传来陛下口讯,边境屡次来犯,令将军择日出发。
将军失魂落魄的回到席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知道自己的好日子是到了头。再撇头去看那赤狐,赤狐因许久没见过人间光景,旁人斟酒他便饮,此时已红了一张脸,身形也摇摇欲坠。
舞姬从未见过酒量如此差的人,掩口一笑,伸手便扶,不料触手是片毛茸茸,方才知道自己不小心摸了仙人的尾巴,愣了片刻,掂量着自己身份,不知是该表现的害怕还是娇羞。
赤狐借着酒意长吁短叹大放厥词,说自己本是九尾天狐,因救人断了八尾自落凡尘。
听的众舞姬泪盈于睫,心中更是倾佩。
将军瞠目结舌的暗骂这厮嘴里没一句实话,出娘胎就三条尾巴的妖物怎么还就九尾天狐了,气的仰头自行灌了一大壶酒,心想我捡这玩意回来的时候它真身还没只狗大,如今有了人模样便忘了根本,可恶。
【四】
钦天监众人挥手告别仙人,然而喝醉的仙人再也不仙了,凭着兽性歪着脑袋,黯黑的狐狸眼因酒气染的迷离不清,被将军提溜着带回了府。
明晃晃的旨意萦绕在心头挥散不去,一抚冷汗涔涔的额头,将军顾不得其他,随手把赤狐扔到一边,即刻恶补排兵布阵之法。
沙盘之上插了旗,边疆地势本易守难攻,论理这场仗并不难打。然而将军心中一片清明,纸上谈兵容易,临危不惧却是难上加难。
“吱呀”一声窗户被风吹开,吹散了一室沉闷,将军从竹简中抬起头,弱不可闻的步伐随着夜风一同走近,将军的余光扫到一片衣角,便知是赤狐醒了。
将军方才研究了半晌,满心都是慷慨赴死的苍凉,愁眉苦脸的一扭脸,看到一双猩红的狐狸眼,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
似妖似仙的气息近在咫尺,稳重且深沉,将军几乎未加思索,眼明手快的滚到一边:“你别过来!我要叫人了!”
赤狐不明白,好心肠的解释:“薛兄莫惊!在下只是见薛兄面容愁苦,想来帮忙。”
将军将信将疑的看了半晌,摇了摇头:“你双目发红,怪吓人的。”
赤狐思索片刻,缓缓一闭眼,一团红色烟雾缭绕过后,只剩一只火红的狐狸倚在将军身边。
将军猛然福至心灵,喜出望外的问道:“你是仙人,能帮我行军布阵吗?”
赤狐垂下了脑袋:“这个我不会。”
将军热忱的建议:“那你在沙场之上施个法也成!”
赤狐耷拉着耳朵摇了摇头:“仙有仙道,妖有妖规,我不能随意在人间施法。”
将军皱起了眉头:“妖也好仙也罢,总不会与人无异。你会什么?”
赤狐认真地想了想:“我可以做点体力活。”
警惕的盯着赤狐,将军心中惴惴不安,他觉得自己英俊不凡,八成是被这妖物看上了去。
若此妖对自己有非分之想,自己定要大义凛然的拒绝,以正风气。
然而赤狐并未有再化人形的意思,酒意再次上了头,把火红的脑袋埋在两爪之间,片刻便没了动静。
夜半,烛火燃至半截,突然噼啪一声响,火光一扑朔,很快又盈盈亮起来。
将军顺手抚过狐背上的皮毛,他本绝口不提,但此刻还是不由自主开了口:“我……不知如何是好。”
狐狸微微一动,却把四肢凑近了些,将身子蜷成了一个团,也不知是睡是醒。
“我不是怕死。”指尖摩挲过狐狸一只极小的前爪,将军盯着那扑朔的烛火,“我只是怕辱没了先辈的英名。父亲战死沙场,被敌军围困七日,手下众将士亦宁死不降。这方是顶天立地的将领。”
眼神落在沙盘之上,将军微一苦笑:“我知自己不成器。若能死在战场,我亦不惧。但只求竭尽一己之力,能多保住几个无辜将士,也算不枉。”
皮毛的温度暖的刚好,将军抚今思昔,觉得自己深明大义。
然而赤狐活生生被将军念叨醒了,撒开爪子就要跑,又被将军连尾带狐揪了回来。
将军一敲狐狸脑袋抱怨赤狐不念恩情,如今自己有难,在苍凉的夜色中黯然神伤,赤狐却是此等态度,实在令他心寒,可谓世态炎凉。
赤狐被拍的一个激灵,猛地摇头抖了抖耳朵,心里觉得很不应当,它只是一只小狐狸。
【五】
将军策马踏入乱尸残骸之中,因饥饿疲惫眼前晕着一片模糊,带着腥味的黄沙把天空和夕阳染的不尽不实。
费力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军作为将领,却并未成为敌军的目标。
边疆地势易守难攻,初时虽落了下风,但算不得失利。
军旗在漫天黄沙上肆意张扬,布帛在北风中发出坚忍之声。旗下赤狐面色凝重而坚毅,数次躲过敌军乱箭。
军旗未倒,军心不散。
这一场仗,他们总归是赢了。
微一侧头,便见赤狐站在身侧,脸上虽也有疲倦之色,却抿唇微笑,仍旧是斯斯文文的体面。
“班师回朝!”
得意忘形的向赤狐咧嘴一笑,随即风迎面吹来,将军便吃进了一嘴沙。
待回都城坐在庆功宴之上,将军仍然十分嫌弃的吐着嘴里的残沙,及至陛下问及将军可愿与皇亲婚配,将军方如梦初醒,茫然无措的看向了赤狐的方向,正巧对上赤狐遥遥举杯,向他无动于衷的淡然一笑:“恭喜薛兄得偿所愿。”
就好气。
“末将……”
“不愿意。”
清凌凌的声音在宴上响起,公主眉头紧蹙起身一礼,理由简明易懂:“狐仙大人为保我疆土奔波辛苦,我怎能与仙人相争?”
将军内心纠葛的看到陛下居然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
然而赤狐听见了公主过于喧嚣的心声:“何况薛将军实在不够好看。”
赤狐很是好奇:“依公主之见,何人好看?”
公主弯起大眼睛嫣然一笑:“自然是钦天监的那位舞姬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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