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与少年

　　无聊了百年的恶魔在刚睡醒时分难得对人类那可笑的欲望有了兴趣，准备屈尊前往人类的世界去满足这弱小的物种，尝尝灵魂的味道。
　　恶魔站在通往人界的传送门前，看着这扇厚重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非常缓慢非常缓慢地开到一掌宽，然后嘭地一声，关上了。
　　召唤仪式失败？
　　恶魔首次见到有人类能把召唤仪式给搞失败的，他倒是兴致不减地看眼前的传送门再次打开——
　　于是，无聊了百年的恶魔无聊地看了传送门开六次关六次。
　　在拔秃了五只本来就丑陋的食尸鹫后，恶魔大手一挥，足边那滩死水便浮现人界正在进行召唤仪式的现况。
　　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坐在病床上，懊恼地看着手里削到三分之二地方又削断皮的苹果，而床边桌上已经放着六个残缺不堪的去皮苹果，垃圾桶里全是零碎果皮。
　　或许是那张苍白的脸显得过于孱弱，又或许是等得不耐烦了，恶魔一阵厉风灭了那快要燃尽的白烛，再一阵厉风就着削断的部分把苹果一分为二——规矩还是要遵守的——这才悠悠地踏进瞬间大开的门，显身在少年面前。
　　病房里唯一的光源消失了，等少年好不容易适应漆黑的环境后，他这才意识到有团黑影站在他床边。
　　“麻烦你离我远点，你的寒气冻到我了。”
　　“能把我的蜡烛点上吗？太黑了有点难受。
　　“对了，你真的是恶魔？”
　　恶魔： “……”
　　很久很久以前，恶魔也到过人界，为了果腹也帮了不少人类实现欲望，也就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类。
　　明明是人类自己召唤出恶魔的，却都在亲眼见到恶魔时吓得魂不附体。
　　卑躬屈膝、蠖屈鼠伏。这是恶魔对人类的评价。
　　但是，这次这个人类不一样。
　　恶魔敛去周身的寒气，迈出修长的腿逼近少年，未等他开口，少年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
　　“还有蜡烛呢。”
　　恶魔第一次被人类指使，觉得十分新鲜，他一打响指，少年就被几簇火红的地狱火环绕着。
　　明晃晃的火光，竟把少年映出几分血色。
　　“恶魔都长得这么令人赏心悦目的么。”
　　向来视皮囊无一物的恶魔罕见地回道：“不能以一概全。”
　　少年举了举手中两半的苹果，示意来者:“那恶魔先生吃苹果吗？唔，我这有不少呢。”
　　恶魔对那残缺品了无兴趣，淡淡地说了句“食之同嚼蜡”。恶魔唯一食物就是灵魂，其他东西都难以下咽，他并不想自虐。
　　恶魔见少年自己也不吃，径直地将苹果全部丢进垃圾桶里，继而慢悠细致地净手。恶魔好整以暇地等待少年提愿望，从看到少年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少年的灵魂别有一番风味，因为少年的灵魂虽参了杂质但出奇的纯粹。于是恶魔就这么静候了一刻钟。
　　“你有什么愿望要实现的？现在可以签订契约。”耐性不好的恶魔打破沉默，他愿意为美味的灵魂等上那么一等，但是等太久却不是他原则。
　　少年闻言托腮认真思考，不一会儿笑了起来，说：“人类是贪婪的生物，欲望无边无际，恶魔先生你全部都能帮我实现吗？”
　　恶魔俯视着少年，人不大，口气却不小。人类召唤恶魔，除了有欲念，还要有极其强烈的渴求，这可是出卖灵魂来交换的，总不能因为突然想吃肉就随便能召唤出恶魔。恶魔一眼看透被子下那双萎缩的腿，心想无外乎是复原腿疾恢复健康罢了，这么俗套的愿望居然也能召唤到自己。毕竟信念越坚定，召唤的恶魔实力越强。
　　“仅实现你启动仪式时所想的愿望。”
　　少年咧嘴一笑，带着和苍白脸色不符的狡黠，“你能知道是哪个愿望？”言下之意尽显，人类的投机取巧会让恶魔吃亏的。
　　“能。”恶魔一语中的，“所以说吧，实现完你死后灵魂就归我了。”
　　“这样啊，”少年不经意间低头看着被子勾勒出的轮廓，“那我想要一份西桥边的炒年糕，刚才就一直想着念着呢，或许我强烈的欲望就来源于它呢。”
　　恶魔盯着少年那明晃晃的眼睛，清澈干净。啧，说谎也这么无害，看来少年的城府并不像他外表那般简单。
　　“这不是你的愿望。”恶魔见少年什么都不问，事关灵魂，却不上心，还能随口胡纠。按照契约，恶魔一旦和人类确认了愿望，契约便生效，在愿望实现或者人类死亡后，灵魂便归恶魔享用。
　　“呵呵，恶魔先生你不妨猜猜？”少年笑容可掬。
　　啧，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眼多得像筛子，恶魔腹诽。人类擅长玩弄文字游戏，恶魔以前听说过有同伴被人类耍的团团转，愿望实现一打又一打后愣是吃不到对方的灵魂。
　　伴着寒气，不予置否的恶魔转身没入黑暗中。少年对着仅剩的一簇地狱火，自言自语：“还是个体贴的恶魔呢。”
　　不多时，桌子被堆满了。炒年糕、炒板栗、烤红薯…尚且热气腾腾，却不是西桥边那家的。也是，大半夜的西桥也就只剩孤零零的一座桥而已。
　　“哇，那我的灵魂已经归你了吗？”少年明知故问故作惊讶，他捏起一小块年糕，辛辣粘牙还烫嘴，并没有想象中的美味。
　　“没有。”
　　“咦，你们真的能分辨？怎么做到的？”
　　“人类召唤恶魔时所产生的欲念与平常的欲念程度不同，恶魔很容易区别。”
　　“那你还帮我实现，所有恶魔都这么的…慷慨心慈？”
　　“因为我无聊。”
　　“哦。”少年舔了一下指尖，“那恶魔先生你先回去，明早再来吧，你知道的，病人身体虚，禁不住熬夜。”
　　虽然于常人是脸色苍白了点，但从精气神而言，恶魔着实看不出少年身体虚。这个敢对恶魔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少年，很适合做恶魔消遣时间的对象。
　　无聊的恶魔就这么和残疾的少年牵扯上了。
　　想尝尝街边的烤串、想摸摸隔壁小学的足球、想闻闻路边的鲜花……全是微不足道的琐事，在恶魔眼中难称愿望——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做到的事需要恶魔？
　　哦，少年是个残疾，不是正常人。
　　不过最近少年提的愿望变得离奇了些，虽然难不倒恶魔，但是像树上最红的青苹果、博物馆典藏的人类腿骨、装一杯教堂里的圣水等等令人、不，是令恶魔匪夷所思的“愿望”，恶魔在放弃询问原因而直接奔波各地搜集的期间，竟也感到有趣。
　　恶魔刚从地狱回来，一只食尸鹫扑哧着翅膀被黑雾束缚着凌空跟在他身后。昨天少年问恶魔知不知道蛊雕，听着少年描述，恶魔联想到地狱里那丑陋不堪的食尸鹫。
　　“所见过的畜生中有一个挺符合的。”恶魔记得当时他是这么说的，但是少年听完自己的答复后非但不好奇，反而像听了劣质大话一般，露出一副看笑话的模样。
　　于是，少年对着那被裹成球的小怪物：“哈哈，恶魔先生，蛊雕是《山海经》里的怪物呀，难为你找了个这么贴近的…生物？你放了它吧，太丑了不忍直视了。”
　　恶魔隔空将食尸鹫拎到跟前，细看之下，弱小无助…还丑。恶魔手一挥，黑雾带着食尸鹫消失得干净利索。
　　“恶魔先生，今天做些什么好呢？天气不错，去看海行吗。”
　　问句的内容，肯定句的语气。
　　恶魔低头示意少年那双残废的腿，对方自始至终都没想独自行走：“走着坐着？”
　　“恶魔先生你背我吧。”少年掀开被子，依旧戏谑没正型。
　　恶魔靠近，面对面弯下腰张开手，在少年说“应该背对着”时一把把少年抱入怀。
　　“啧，我就算是残废也不是女孩儿，公主抱什么的……你真是恶魔！”
　　少年有个小本子，只剩薄薄的几页纸，不知道之前被撕了多少。少年从海边归来后，对抗着睡意挣扎地把本子上面的“去海边走走(划掉)看看”一行打了个勾。三个月来，本子上的“愿望”已经实现了绝大部分。
　　三个月的时间，恶魔尽是帮少年实现一些不怎么算愿望的愿望，偷吃偷喝偷看偷走，抱着背着来来去去。但是少年一次也没有提过要恢复腿疾，也没要求复原他体内那些极速衰老的器官，就这么没心没肺地虚度着日子，变着法子折腾恶魔。
　　恶魔是真的无聊，他完全不介意这么耗着，反而每次都好奇着少年会提什么新奇要求。
　　少年略带悲伤地说，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一直住院，体弱多病加残疾，衣食住行被严格监控着，父母也貌合神离，除了在物质上没亏待他，亲情上是多一分也无，孤孤单单被拘在这儿，什么地方也去不了，什么人也见不到……
　　恶魔轻车熟路地打断少年：“所以你今天想吃什么？”
　　少年悲伤一晃而过，咧牙灿烂道：“熔浆蛋糕！”
　　自住院以来，少年父母是没怎么上心，但是重金之下的医护人员却是时刻关注着少年的饮食住行，少油少盐少糖，健康乏味。少年病躯养病态，度日如年。如今遇见这么一个无聊慷慨的恶魔，三个月来竟也算是吃遍各地美食。
　　少年胃浅，就算兴致高涨却也吃不了几口。他切了一小份蛋糕推向恶魔，惯例地邀请恶魔尝尝。少年知道会被拒绝的，三个月百来次邀请，次次都落空。
　　恶魔突然想起少年之前不经意提到的一件事，今天似乎是他18岁生日，这个病弱的少年居然活到成年了。恶魔出乎意料地端起碟子，不动声色地品尝着蛋糕，任凭少年一瞬不瞬盯着也看不出他是在生吞糟糠。
　　“唔，恶魔先生觉得如何？”少年认为恶魔初见时所说的“食之同嚼蜡”是假的。
　　“人类在这个时候是应该说‘生日快乐’，所以，”顾左右而言他，恶魔丢掉一丝不剩的碟子，继续说，“人类，祝你生日快乐、福寿绵长。”
　　少年闻言惊愕，他一个残废哪来的福寿绵长。
　　但是，恶魔还真是个心慈的恶魔，除了冷，由内而外都冷以外，体贴得真不像个恶魔。
　　“我想去爬爬我家的那座山，用这双没用过的腿。”
　　少年划掉本子上最后一项“找个人一起过18岁生日”后，那双因萎缩而畸形的腿已经恢复正常，白皙修长有力。
　　许久后，少年登顶扶膝喘气，这是他第一次不是因为疼痛而呼吸不畅。三两只展翅翱翔的飞鸟发出鸣叫声，少年俯瞰着山下一片青葱，蓝天白云，旭日和风。
　　“恶魔先生，严格来说当初我的愿望是两个。”少年展开手无惧地站在断崖边上，“但是我现在却只想实现后一个，你能帮我实现我的愿望吗？”
　　恶魔能感受到少年的认真，那玩世不恭的态度不复存在，依旧明晃晃的眼睛却不再望不到底，恶魔第一次能直视到少年灵魂深处。
　　“这三个月我把十八年的遗憾都补上了，当然这都是恶魔先生你的功劳，谢谢你了。”
　　“我曾经憎恨疾病，憎恨我父母，憎恨那些健康的人，憎恨命运，憎恨世界，但更多的是憎恨自己、这个连自杀都做不到的残废。”
　　“但是呢，后来我看到了好多我没注意的事，哦，都是在偷溜出去的时候看见的，爸爸妈妈其实还是爱我的，那天要不是被新丈夫拦住，妈妈她是想进来的吧？还有医院其他病人，哪有那么矫情，四肢不全的不还是咬牙挣扎着活下去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欠谁的，憎恨其实是可笑的。”
　　“看，没读书没见过世面就是容易极端，恶魔先生你以后可不能随便和人类签订契约啊，人类大多愚蠢不自知，还擅长反悔。”
　　“我才十八岁，但是我不想走下去了。我来过这个世界，过得并不开心，所幸临终前这三个月过得甚是自得愉悦，所以我要离开，不再被这无趣的世界打扰！”
　　“恶魔，你听到我的请求吗，我要离开这个世界，我死后灵魂就归你享用。”
　　“恶魔，和我签订契约，杀了我！”
　　恶魔沉默片刻，继而开口：“吾如汝所愿。”
　　仪式成功，契约生效。
　　三个月对于恶魔来说不过弹指间的事，恶魔的记忆里除了睡觉就是无聊发呆，他低头看了眼契约阵里那个在流逝的身体，无悲无喜地捕获住那尚且混沌懵懂的灵魂，任凭本能张嘴吞下新鲜的灵魂，末了舔了舔獠牙，啧啧赞赏：“味道确实不一样，挺独特。”
　　酒足饭饱后，恶魔又开始昏昏欲睡，他一身令下，传送门凭空大开。恶魔转身走进去，一反常态挑了个热闹温暖的地方躺下，阖眼之际，恶魔恍惚间想起有人说，去暖和的地方，太冷清太寂寥的地方我不喜欢……
　　……
　　一觉睡了百十年的恶魔悠悠醒来，百无聊赖地盯着夺食的食尸鹫，突然又想去人界晃悠一番，实现愚蠢人类的欲望，捕食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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