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歌行之许卿一世心安

　　翌日清晨。
　　阿璟浑浑噩噩地从床上爬起。
　　她很不擅长早起，但今日另当别论。
　　小和尚会在今日做一场轰轰烈烈的法事，大梵音寺众僧集体作法的动静自然不会小。
　　今日作法，那些蠢蠢欲动想要对付天外天少宗主的诸多势力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追踪他的机会。
　　阿璟心知肚明此事声张下去的威胁性，想必小和尚自然也知道。
　　但他依然选择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阿璟明白，这是无心给他自己的劫，渡他的命数是否凭自己决定的一劫。
　　从一开始她便说了，他做什么她都会护他寸步不离。
　　所以必要时候……
　　阿璟摸出那三根不详的银针，暗自思忖着。
　　必要之时，她只好做一回随心所欲的自己了。
　　只希望到时候小和尚不要怕了她为妙……
　　沉思间，忽而有一人拍门唤她。
　　“阿璟阿璟起床了，和尚他要做法事了，你不来看看吗？挺壮观的呢！”
　　是雷无桀。
　　阿璟推开门看去，凤凰火袍的少年此刻异常亢奋。
　　见阿璟出来，他高兴地跟她讲述自己昨天的经历。
　　“哎你是不知道，昨天你抱完无心羞答答地跑走之后，他在原地一个人沉默了好久，然后忽然叫我跟萧瑟到他跟前去，然后你猜怎么着？”
　　雷无桀故作神秘地将头凑向阿璟。
　　“……怎，怎么？”
　　对昨晚之事异常敏感的阿璟，此刻抽搐着面皮看着那口不择言的雷无桀。
　　羞答答是个什么形容哦！
　　她明明昨晚是后知后觉自己举止太不对劲了，才尴尬离场的。
　　要不是雷无桀在那边大喊和尚耍流氓吃她豆腐，她至于尴尬到遁逃吗？
　　说来说去，都是雷无桀这个家伙的锅！
　　这么想着，阿璟忽然对某人没有耐心了起来。
　　她瞪着还在卖关子的雷无桀，一把揪过他的耳朵凶道：“有事快说，再支支吾吾不讲话就把你打出去。”
　　“……我说我说。”雷无桀被拉扯着耳朵，涨红了脸连忙讨饶着。
　　“是，是那和尚忽然大发善心了，然后传授我了一套超厉害的武功……”
　　“什么武功？”
　　“嘿嘿嘿，你绝对想不到。”雷无桀得意一笑答：“叫大罗汉伏魔金刚无敌神通！”
　　“……你在逗我？”
　　阿璟一愣，禁不住捧腹大笑。
　　“这名字谁起的啊，无论什么招式，只要加上无敌一词绝对一点儿也不厉害。”
　　她笃定地看向一脸茫然的雷无桀。
　　雷无桀闻言不敢置信，当下拳风一扫，行云流水地打了一套拳在阿璟面前，梗着脖子说道：“你看就是这套拳，怎么可能会不厉害！”
　　“哦……”
　　阿璟拉长了语调，了然点头。
　　“前半套确实是少林寺入门武功，那种小摊上二十文一本的烂大街秘籍。不过后面几式倒是有趣得紧，值得一学。”
　　“是吧？”
　　雷无桀忽然兴奋了起来，嚷嚷着：“我就说无心那个臭和尚怎么会骗我……”
　　末了他又补充道：“对了，那家伙还传了萧瑟心魔引，不知道他想干嘛……”
　　“心魔引？”
　　阿璟有些不明白，“小和尚他想做什么，连那种术都传授了出去……倒像是给此招留个后人一样……”
　　她一时间思绪纷乱，不禁喃喃自语了起来。
　　“传功法，冒着昭告天下人的风险做法事……就好像在交待什么后事……”
　　阿璟低语着，眉头一皱顿觉事情不妙了起来。
　　“不好！”
　　“嗯？什么什么，什么不好了？”脑筋尚没有转过弯儿来的雷无桀一脸茫然地看着一惊一乍的阿璟。
　　但似乎想明白什么的她此刻却没有多余的耐心跟他解释，她慌慌张张地推开挡在面前的雷无桀夺门而出，足尖一点便运起了轻功下山去找那个心心念念的他去了。
　　……
　　此时山脚下的大梵音寺里，梵音阵阵，缥缈难寻。
　　众僧人围坐一团，中央供着一座佛像。
　　敲击木鱼声、诵经声，声声入耳。
　　无心自一间禅房缓步走出，他的手上托着一个檀香锦盒，里面是一颗舍利子。
　　他虔诚地看着手中的佛舍利，脚下缓步前行着走到一处庙宇恢宏的佛堂前。
　　直到他轻轻将那舍利子放到佛堂中央的佛像下，诵经声依然不曾断绝。
　　大梵音寺的所有僧人都肃穆盘膝而坐，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面前的佛木鱼。
　　他们都知道，今日这场法事，是给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师送行，尽管那人是一个魔头的师父。
　　阿璟赶到时，无心正跪俯在佛像前，久久未起。
　　她默不作声地在佛堂外站着，目光始终锁定在里面的白衣少年身上。
　　她看着他匍匐在地，虔诚地跪拜着那尊佛像。
　　看着他失了自持，一遍又一遍地乞求着。
　　“师父，求您指点，无心的路。”
　　“师父，求您指点……无心的路。”
　　“师父，求您指点无心的路……”
　　无心颤抖着身子，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
　　他背对着阿璟，脸埋在臂弯里，但阿璟隐约能察觉到他尾音的颤抖和哽咽。
　　他就那么倔强地跪在师父化身的舍利子面前，一遍又一遍执拗地求问着一个离去的人。
　　他的背影是多么无助又凄凉……
　　一路走来，阿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无心。
　　果然，再明事理的人，也会有这般难以自持方寸大乱的时候。
　　她看着看着不觉间眼睛有些酸涩，却是握紧了拳头颓然不发一语。
　　面对这样的无心，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无力感接二连三地涌上心头，阿璟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懊恼。
　　她神色晦暗着，在心底暗暗乞求：
　　忘忧师父，若您在天有灵，便指一指小和尚的路吧……
　　神思恍惚间，忽见佛像前金光大盛，一位老者的身影自光中一点点显现。
　　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长须老和尚。
　　阿璟不知他是谁，从何而来，却见无心有所察觉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老和尚。
　　他似乎有些意想不到，一时间竟发了怔。
　　直到那老和尚缓缓开口道：
　　“傻孩子，你来这儿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传来，无心当即红了眼眶，涩然出声唤着那老和尚。
　　“师……父！”
　　他几欲张口，却有些泣不成声。眼泪不受控制地划过面颊，接着一点点浸湿了那身洁净的白玉水云衫。
　　老和尚笑着摇摇头，叹道：“你这孩子，怎么还不回家，来这里做什么……”
　　“无心的家便在这寒水寺，无心哪里也不去……”
　　无心含泪摇头。
　　“傻孩子……”
　　老和尚又是一叹，“你的家在那方外之境，天外之天，那里才是你该回去的地方。寒水寺不过只是一个暂时栖居的地方，你总要回家的傻孩子。”
　　“不，师父。弟子哪里也不去……”
　　无心垂头哽咽着，声嘶力竭地喊道：“弟子……只想回寒水寺啊！”
　　阿璟看着少年卑微乞求的模样，心中蓦然一痛，少年声嘶力竭的呼喊如刀绞般钻入她的心。
　　她紧咬着牙关，不忍发出一声去打破这跨越生死的叙旧别离。
　　只听得那头老和尚忽然疯魔般笑了起来，“真是个傻孩子，也只有那些人会觉得，你会成为这颠覆天下的火种……”
　　他似是无奈叹罢，语调悲凉道：“世人可悲啊，缘起缘灭，因果报应不休……”
　　无心又是一拜，重重地朝老和尚一磕响头，泣不成声地开口：“师父！求您……指点无心的路！”
　　老和尚欣慰一笑，抚了抚长须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不是师徒，只是相伴着走过了一段路……”
　　他蹲下身来，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无心，意味深长地开口：
　　“孩子，如今我的路走完了，你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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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佛像前那最后一缕光芒散尽时，阿璟知道，老和尚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犹记得忘忧师父临走前给无心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八个耐人寻味的字，既是点悟禅言，又似临终嘱托……
　　阿璟不禁想到，老和尚不愧是修习佛法多年大彻大悟的禅师圣人，也不愧为小和尚最亲近之人。
　　仅一个虚无缥缈的照面，就能看破小和尚他的心事。
　　也许他也是猜到了无心几欲随他一同而去，才叮嘱他接下来的路自己好好走的吧。
　　不过，老和尚只说对了一点。
　　小和尚的路，的确是要自己走的。
　　但是……
　　阿璟看了看不知何时赶到此处的萧瑟和雷无桀，三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只听得雷无桀那一声充满激情的一喊：
　　“和尚！”
　　他眉开眼笑地唤着无心，用力地冲他招手道：“我们在这儿！”
　　无心闻言直起身来，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双袖一振，便又变成了之前那个风流倜傥的和尚。
　　他面上收了神色，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走吧……”
　　“这个时候，就别装出那一副处变不惊风流倜傥的样子了。刚才，我们可都看到了。”
　　萧瑟抱着双臂懒洋洋地靠在门柱上，出言调侃着无心。
　　无心像是没有听到他言语的微嘲，面上笑嘻嘻地回答他：“哎呀失策失策，本想成为那种玩世不恭又孤傲于世的和尚，没想到一个老和尚我竟然都舍不得了……”
　　“老和尚不是也说了么，前面的路还要靠我自己走，虽然我那第一条路，前方便是万丈深渊啊。”
　　他明明是笑着的，但阿璟隐约觉着他在强颜欢笑。
　　她一步并做两步跳到他面前，歪头一笑轻声唤着无心：“小和尚。”
　　她忽而伸手轻弹他的额，佯作嗔怪道：“我还在这里呢。”
　　“忘忧大师佛法奥妙，但有句话说得做不得准……”
　　一旁的萧瑟忽然意味深长地开了口。
　　他转头望向若有所思的无心，幽幽地说道：“接下来的路，倒也不是你一个人走。”
　　“还有我们一起走！”
　　雷无桀按捺不住地嚷嚷着，当先一步踏出向外走去。
　　萧瑟紧随其后，也抱着双臂不急不慢地跟了上去。
　　阿璟转头看了看无心，邀请道：“小和尚，深渊再深，拼一拼也就过去了，不来同我们一起试试嘛？”
　　无心似是怔然了一瞬，忽而笑了起来。
　　“……荣幸之至。”
　　破晓的光笼罩这片佛门圣地，光影绰绰间，是两道相缠着并肩而行的身影，他们的影被日辉拉扯着，相缠着，经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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