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骨

　　昏沉的灰暗中睁开一双眼睛，眼瞳幽沉的犹如深邃的夜色，是浓郁的漆黑。
　　他的眼瞳微的转动一下，沉淀在眼睛里的迷蒙灰色，犹如烟雾逐渐散开，浮现一缕亮光，眼睛彻底恢复清明。
　　燕重陵直直的坐起身，目光落在冷而粗糙的石壁上，颜色是接近黑色的深灰色，在朦胧晦暗的光线下，更是阴沉的暗。
　　他感觉自己精神清爽，连失血过多，时而会感觉到疲惫的身体，也变得轻快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麽安稳了，当神智完全的陷入沉眠，在无边的黑暗里，他没有再感受到那种如影随形的阴冷冰寒，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暖意和安心，充斥了他心中所有的阴暗角落。
　　燕重陵的身躯微动，目光游过石壁，他僵冷的面部轮廓，缓缓的开始融化，变得柔和起来。
　　小九就在另外一边。
　　和他在一起。
　　沉寂的空气，无声缄默，时间慢慢的流逝，室内所有惨重的颜色已不再阴沉，变得轻松而活跃。
　　胃里缓慢的升起一种异样的温热感，像是偷吃了太阳的光芒，在体内散发著暖意，温暖冰冷的血管。
　　他静坐了片刻，体会著身体内流动的热流，从胃部一路流淌到心里。
　　他站起身从床铺上下来，动作利落的穿好衣物，将被衾叠成正正方方的形状，因而形状太过规整，折起的四边棱角透著坚硬。
　　他拿起梳子，将头发梳至平滑，肃穆到不留一丝的碎发，旋即，又把全部的发丝往後收拢，在脑後系成发髻，用一枚铁箍卡住。
　　拿起悬挂的长剑，他准备去练武室练剑，一个时辰之後，去书房处理公务。
　　无论他多忙，每日都要进行一个时辰的练武，而在他不那麽忙碌时，他又会一天都在练武室或者书房研究暗器机关。
　　古板，又无趣，可以说他的人生乐趣仿佛就只有机关术和武术。
　　正待离开房间，无意间他的目光滑过一个突显的边棱，四边方正，那一扇窗。
　　这扇窗子他几乎不会打开，若不是见到小九屋内打开的天窗，他险些都要忘记了，他自己屋内还有一扇窗子。
　　燕重陵回想起，昨天在燕江靥的房间里，见的温暖的阳光。他走到窗前，将窗子打开。
　　外界没有白金色的阳光，也见不得飘飞的梅花，只余朦胧的烟灰色。
　　此时不过卯时，太阳还未升起。
　　他收回目光，走出房门来到一层的练武室，点燃了一炷香，便开始了修习剑术，等香燃尽他又匆匆冲洗一下身体，洗掉身上的汗味。
　　他看了一眼时间，到了该吃早饭的时间了，他准备去给小九送些吃的。
　　不过易川说，他还未起床此刻叫醒他，他可是会杀人的，燕重陵只得作罢，随後来到三楼的书房，去处理公务。
　　“——咚咚！”
　　不找过了多长时间，外面敲门声音响起。
　　“进来。”燕重陵头也不抬的说道。
　　易川推门进来，他站定到桌案前面，面色有些忐忑，他盯著燕重陵冷酷的面庞，深吸一口气，才说道：“塔主，九少爷要离开了。”
　　燕重陵握笔的手一顿，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易川，眼神是茫然过後的惊动，他立刻扔下手中的笔，站起身往外走，行动间接近慌张。
　　易川看了一眼，他消失在门外的身影，叹了一口气，就追了上去。
　　他心道，九少爷走的也太快了，塔主才回来三天，他就要离开了。
　　燕重陵快步往前走去，微红的灯火遗落在他的身後，摇曳出一片红晕，通道内响起的脚步声失去了平日里的稳重，甚至有一些急躁。
　　他穿过阴郁的通道，来到旋绕不绝的楼梯间，踩在阶梯上往上走。
　　由三层抵达九层，一共一百六十一层阶梯，他曾走过几千层，但也从未有哪一次，他感觉前进的路是这麽的漫长，仿佛被延伸到时间的尽头，永远也无法抵达。
　　熬过抹杀人理智的时间，他来到了第九层。
　　燕重陵站在门外，冷粗的石质房门将他隔绝在外，他停滞一下，才抬手敲响了房门。
　　“——咚咚！”
　　他的心也跟随敲门声响了起来，有一种无名的恐惧裹挟著他，莫名间他有些害怕，唯恐房间里此刻空无一人。
　　一个人默默离去，不在意任何人的感受，怎麽看都像是他的作风。
　　这时，他心头升起一丝懊恼，他当时就应该多问易川一句，小九此刻走了没，或者说，他在什麽地方。
　　“进来。”
　　漫长的等待之後，有一个声音透过石门传了过来。
　　等到允许之後，燕重陵推开进来，白透的光亮在他眼前流过。
　　房间内的窗户大开，外面的阳光照了进来，驱散了房间内的灰暗，淡淡的微光铺了满室，他就站在窗边。
　　他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光流中，皮肤上蒙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仿佛快要羽化在光芒中。
　　他的眼睫被染成很淡的白金色，似是沾染了霜雪又混合了阳光的色泽，温暖而冰凉。
　　他回过头，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他的笑容就像阳光明媚的天气，只是眼底乌云密布。
　　无论何时，他面孔上的笑意从未抵达过眼底，可他还是一直都在笑。
　　在没有遇到他之前，他都不知道，这个世上怎麽会有人能将所有的情绪，都转变为笑的。
　　燕重陵见到，他身旁的床上，放置著一个不大的包裹，看到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离开。
　　其实燕江靥也没什麽好收拾，他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走时拿了一些燕重陵书房里放置的银两而已。
　　燕重陵静默的望著他，眼神宛若清风一样的深远，染带浓烈却有无痕的情绪。
　　半响後，他说道：“你的伤还没好。”
　　燕江靥的眸色一深，面上流露出好笑的表情。
　　他又在拐弯抹角的想让自己，在千层塔里多留下几天。
　　他又发现了燕重陵的一个习惯，他想要什麽，却从不会明说，也就是说，他不会将他的想法直面的强加到他人身上，他会委婉的提出来，让对方做出决定。
　　这是一种……体贴？
　　这个词汇用在燕重陵身上，违和的真叫人想要笑，突然之间他对燕重陵多了一分说不清的怜悯。
　　当然，仅仅只有那麽一丝。
　　燕江靥神情淡漠的说道：“我觉得已经好了。”
　　话落刚落，他盯著燕重陵看他作何反应，他的喉结滚动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他什麽都没有说。
　　只是缄默的站在他身旁，用一种无法看透的目光看他，眼睛里再次恢复死水的平静，寂静幽深的宛若夜幕降临。
　　燕江靥从他身上移开目光，今天的太阳太灼烈了，焚的眼酸痛。
　　他勾起嘴角，凝出一抹笑容，是彻骨又冰冷的笑，他说道：“燕重陵我问你一个问题。”
　　他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燕重陵深沉的身形，空荡到缥缈的声音说道：“你认为爱是什麽？”
　　燕重陵沉默了一下，似是在思索，片刻後，他才缓缓说道。
　　“爱是……牺牲。”
　　燕江靥一愣，他有些惊奇的回过头，说道：“牺牲的爱？我第一次听说啊！”
　　他微微一笑，又疑惑的说道：“为何这麽说呢？”
　　燕重陵看著他的眼睛，很深沉的目光，也很沉重，仿佛有一种无法承受的重力，单纯的被他注视著都感觉到沉甸甸的。
　　他目不转睛的盯著燕江靥，深邃到极致的眼神，似乎要将他的身影印在眼瞳里。
　　燕重陵的嘴角费力的抽动一下，压抑著嗓子里快要溢出来的炽烈情绪，低沉至深渊的声音说道。
　　“当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的命就不在属於自己了。”
　　闻言，燕江靥的眼睫跳动了一下，他的瞳孔紧缩成墨点，他仿佛看到了一枚流光薄透的冰纹，繁复细腻的纹路在他眼底环绕不绝。
　　他的眼神出现毫无所觉的茫然，低声呢喃道：“为了所爱之人去死吗？”
　　他抬起头，唇边绽放一个笑容，阳光洒在脸上，美好的如同盛夏的果实。
　　灿烂千阳般的笑容晃了燕重陵的眼，也因为内里包裹的冰冷，而刺痛了他的心。
　　燕江靥拖长腔调，语气极为夸张的说道：“真是伟大啊！”
　　当最後一个音节消失在唇边时，他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面容冷硬而阴郁，尖刻的声音言道：“也很愚蠢。”
　　他望了一眼燕重陵，目光中透露出冰冷的鄙夷，他出言批判道：“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更愚蠢的事了。”
　　他直视著燕重陵的双眼，薄情的反问道：“你说对吗？”
　　燕重陵沉默不语，燕江靥原谅了他这一次的沉默，他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容，来嘲笑他的愚蠢。
　　“我走了。”他说道。
　　燕江靥拎起他的包袱，绕过燕重陵，走出房门，燕重陵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後。
　　穿过漆黑压抑的楼梯间，燕江靥来到了千层塔之外，他走出了塔楼。
　　太阳照耀了下来，明亮的白金色光芒，漂浮在万物之上，是生机的颜色。
　　不是只有窗户大小的一束光，而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光芒洒在身上。
　　他微微的闭起眼睛，未见黑暗反而眼底蒙蒙发亮，仿佛是被夜幕包围的银河一般。
　　风吹过耳畔，牵起一缕发丝，飘漾在他的唇角，苍白的脸上多了朦胧的艷丽。
　　燕江靥睁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冷幽的深蓝色，蓝的让人忧郁。
　　天穹上空流动的白云，汇聚成千奇百怪的图案，软绵绵的，像是米饭，更像是一碗雪花糕。
　　他的目光又投向远处人烟熙攘的地方，看尽了人世的繁华，天空的变换，却唯独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燕重陵。
　　一眼都没有。
　　他走出去一段距离，远远的飘来燕重陵的声音，言道：“我们还会再见吗？”
　　这个声音於印象中不同，不再冷硬无情，声调平稳，反而是将要破碎，带著深切入骨的恳求。
　　宛若……深陷绝望之人，最後的求助。
　　燕江靥头都不回，他挥了挥手，冷无情感的说道：“我不想见到姓燕的人。”
　　这一别，可能就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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