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骨

　　一晶莹剔透的雨水，从万丈高空，跌落而下，落到一张线条坚冷的面孔上。
　　燕重陵站在雨幕中，淅沥落下的清冷雨水，浸透了他的衣裳，顺著衣摆往下流淌。
　　他孤寂的身影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有些虚化，深深的颜色要於夜色融为一体。
　　久站之後，他僵冷的身体往前走去，抬手戴上兜帽，垂落的边缘遮挡住面庞，只剩下冷肃的半张脸，他锋韧的下巴轮廓，硬朗的似若利刃削刻而成。
　　他不喜欢下雨天。
　　尤其是在千层塔里，每逢下雨时，空气就会变得格外的潮湿，还有一股子浓重的发霉味道，当蒙蒙水汽飘到身上时，会浸透衣物，变得粘腻湿滑。
　　当遇到了小九，他的喜好就变了，他不在厌烦雨天，冰冷的雨水落在身上，就是他一直都在身旁，从未离去。
　　燕重陵走出燕府，走下石阶不过两步，听到身後有人唤他，他回过头看到一个人。
　　那是一个老者，他发丝半白，一身束袖灰衣，手里提著一盏灯笼和一柄雨伞。
　　他定定的望著燕重陵，苍老又沙哑的声音说道：“大少爷，拿一盏灯笼再下山吧，这雨夜中难有月光，天尤其的黑。”
　　“多谢。”燕重陵面无表情的说道。
　　他拿过老者递来的灯笼，幕色的晕光在眼前照出一片亮色，在烟雨蒙蒙中，这光暖的让人心安。
　　老者又拿出一把伞递给他，说道：“雨急，要撑伞。”
　　“好。”燕重陵点头说道，他抬头深邃的眼睛从帽檐低探出光来，他说道：“李伯。”
　　李伯微的一怔，他抬目看过来，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在夜色中看来有些模糊。
　　他嘴角处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几道褶痕在他脸上划开，他说道：“大少爷怎的了，有事要问吗？”
　　燕重陵轻声问道：“你可知小九和父亲之间……”他明显不愿深究又疑惑的语气，随著风雨在空中飘散。
　　李伯的神色有了一丝复杂的变化，看过去的眼神出现晦暗，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大少爷，这是家主的私事我不便多言，若是您想知道真相，可以去问九少爷。”
　　“不必了。”燕重陵说道，声线有些冷，带著磨砂的沙哑。
　　他撑起伞打在头顶上，走进了蒙蒙细雨中，消失在幽暗的尽头。
　　燕重陵提著灯笼下了山，周遭弥漫著白茫茫的雾霭，雨水溅在身上，带来冰凉，两侧是茂密的树林。
　　脚下淤积著泥泞，由於下雨的缘故，还有一些湿滑，故而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灯笼里摇曳的火光，将零落下的透明雨水都染成晚霞的颜色，燕重藏面上平静无波，心中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平静到死去。
　　他做了，他所能做的所有事情。
　　现在还剩下一件事。
　　杀死他心中的情。
　　手指颤晃一下，灯笼不再晃动，他停住了身形，四周沉淀著无人踏足的紧寂，只有雨水嗒嗒滴在油纸上的声音。
　　他望向远处，视野里起了一层朦胧雨雾，雾白色的烟缠绕著雨水，看不清前方的景象。
　　只是他能成功吗？这一切都是如此的难忘，仿佛身体内每一根骨头上，都留有他的痕迹。
　　驻足片刻，燕重陵他又继续往山下走，山下侍从等待著他，见他出来其中一个侍从立刻牵来他的马。
　　燕重陵骑上马，调转方向向闻梅城的方向赶去。
　　……………………………………
　　一扇四四方方的窗子上坐著一个人，他手边还放著一只白瓷盘子，里面盛放著四个红润的苹果。
　　他在塔的第九层，离地十几丈高，面朝外界腿荡在空中，单薄的身影看著轻飘飘的，随时随地都有坠落下去的可能。
　　一阵风吹过他额前的碎发，带来清浅的花香味道。
　　他微微仰头望著天空，颜色湛蓝，宛若倒影了一整片大海，蓝得深沉。
　　此时接近正午，阳光是冷冷的白色，落在青色的琉璃瓦顶，泛著青白色的光晕，闪亮亮的。
　　梅枝上，清澈的水面，也覆盖了一层白烈的光澜，看起来夺人眼目又带著说不得的烟色迷离。
　　长长的街道，两侧矗立著精致的雕花楼阁，石砖地面走著各路行人，服饰浓艳，亦有清新淡雅，透过薄透的阳光，眼前的整幅画面有一种古雅透亮的感觉。
　　塔顶覆盖下来的阴影下面又是另一副样子，沉积著虚无和灰暗。
　　外面的繁华绚丽，更加衬得千层塔里只有阴郁的色调和最苍古的气息。
　　燕江靥微微侧过头，望著身旁笔直的塔身，深的幽邃，重的惨烈，阴郁的冷黑色泽填充你的视线，在这片区域，你再难找到能压制得住这种色调的，毕竟黑色是最为沉重是一种颜色。
　　沉甸甸的宛若看不见的重力，挤压著你让你无法呼吸。
　　塔外层的缝隙间生长了斑驳的苔藓，好似在荒凉腐朽的古寂中，点缀著一丝希望，告诉世人，塔里还有活人存在，即使，整个塔看来只有衰败和颓唐。
　　他凝望著塔身上斑驳的纹路，裂痕是深灰色的，仿佛又从里面渗出了鲜红，流淌整座塔，黑色变成朱红色。
　　他的思绪不自觉的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昏惑又满是血腥味的房间里。
　　空旷的房屋内被鲜血充斥，空气是压抑的，粘稠，甚至凝固，你无法获取一点的空气到你的身体里，整个人都窒息的边缘挣扎徘徊。
　　燕江靥微微的蹙起眉，他感觉有一瞬间的压迫，胸腔都被挤爆，一股尖锐剐骨的痛痛袭击颅腔。
　　回过神来他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身上的重力压迫也随之消散无形，他深深的喘息两口外界新鲜的空气，闻到梅花浅凉的气味，而不是记忆中腥腻的铁血味道。
　　燕江靥移开目光，当视线触碰到白烈的阳光，眼前血色的雾气被光芒驱散，他又看到了清透的蓝天，缥缈的白云。
　　他揉著太阳穴，还有痛楚在脑子里游荡，激的脑子阵阵钝痛。
　　自从那天起，他就落下了时不时头痛的毛病，只要一想起那天发生的事，他就头痛欲裂。
　　不仅如此，和活人待在一起，他会无法入睡，冰冷的温度才会让他有安全感。
　　他也厌恶活人身上的体温，淡淡的温热，就像从身体内流出的血一样，会热的烫人。
　　吹著冷风，他坐了很久，从阳光灿烂转变为暮色苍茫，他整整坐了一天。
　　身旁盘子里的苹果，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鲜艳躺在白冷冷的瓷盘里。
　　他手摸过去，拿了一个苹果，红润鲜亮的色泽，他将苹果高高的抛起，划出一道笔直的红线，再接在手中，放在嘴边啃了一口。
　　红艳的苹果上留下一个咬痕，像是艷色的光中，栖息了一只淡黄色的蝴蝶。
　　他咀嚼著果肉，含糊的说道：“这个鬼地方待的时间长了，整个人的精神都不正常了。”
　　“怪不得，总觉得自己好像变矫情了许多。”
　　他一边吃，一边伸出手指来算，他在千层塔里住了十五天，算一算时日，燕重陵返回的时间也快到了，可能是明天，或者後天……
　　这些天内他每日夜晚都会去塔里的暗道里转悠，也没找到一点出去的头绪，这塔的内部正如传闻中所言是个无限的死循环。
　　这个计策行不通，那麽只剩下最後一个，能够出去的方法了。
　　他遥望天幕尽头，晚霞染红了远边的天际，浓艳的血红色，宛若浸染了鲜血。
　　这最後的方法一定要成功，他可不想在千层塔里面见到奇骨这个老混蛋，再被他嘲笑一番之後，像是傻逼一样和他斗的你死我活。
　　虽然他确实很想杀掉这个老混蛋，但是为此要付出的代价是永远留在千层塔，那还是算了。
　　燕江靥狠狠咬下一口苹果，咔嚓咔嚓的咀嚼著，他放下这个念头，又去想其他事情。
　　他回忆著刺杀燕层允的前後经历，其中他犯了好几个错误，如果弥补之後，做到完美无缺，他也不会成功。
　　他心里清楚的知道，他永远都杀不了燕层允，即使能杀的了他，他也走不出燕府，燕家族人不会放过他。
　　永远都不可能成功的事情，他为何还要去做呢？
　　为什么呢？
　　因为，这几乎是一种本能，就像人知道前方的道路崎岖又黑暗，可是只要人还没有死，总会继续走下去的不是吗？
　　即使千疮百孔，骨肉凋零也要走到路的尽头，抵达心中的目的地。这不是坚定不移的高贵品质，而是在拼尽全力去逃离被黑暗包裹的感觉。
　　可能在很早之前，他的目的就不单单只是为了复仇，但他又不会放弃去报仇。
　　做错事的人，就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凄寂的幽夜，笼罩了楼阁梅花，压制住他们的颜色，变成朦胧的灰暗。
　　幽暗的夜色中，街道两侧挑起灯笼，远远望去灯火正自依稀摇曳。
　　遥望著迷离的灯火，他忽然间想起一句话，杀死曾经的自己，就意味著获得一次重生。
　　那麽，他获得重生了吗？
　　心脏处突然传递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宛若有一根针刺进心房，不会让你痛不欲生，却能让你疼痛难忍。
　　而这种伤疼的同时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空洞感，像是身体内部都空了。
　　燕江靥皱了一下眉峰，眼角上压出一道细纹，他抬起手按了心脏的位置，很空虚的感觉。
　　心情好像有些低落，是天色太黑了的缘故吗？黑色使人阴郁低沉。
　　燕江靥低下头，看著自己的指尖，他的拇指轻轻摩挲著尾指第一个指节，这是他的一个戒不掉的小习惯，他总是会无意识的抚过自己的尾指，像是在确定著什麽，亦或者是在惋惜。
　　他又抬头望著天空。
　　没有了星光，漆黑幽暗的天幕压在眼瞳里，晕染出比墨色更加的浓重的色彩。
　　“去睡觉吧。”
　　燕江靥轻轻的说道，他漆黑无质的眼瞳颤动了一下，像是在开裂。
　　醒来之後还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如果他还能继续见到阳光的话。
　　燕江靥从窗户上下来，他消瘦的肩膀对著窗子，拉出一道影子在墙面，一半横断在窗台上，像是丢失了一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