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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楼下,一名黄衣女子正将一手长鞭挥得六亲不认,那长鞭狠辣,如蛇吐信子,噼里啪啦一股脑儿地往地上一名老迈的男人身上招呼。
那男人乃本地驿丞,此时被打得连连翻滚,双手紧紧捂住脸,哀嚎道:“请姑娘恕罪,实在是归来郡穷乡僻壤,负责运送水车的驿卒今晨摔断了腿,并非有意不给姑娘供洗澡水啊……”
那黄衣女子却不依不饶,娇声斥道:“休得在这里推三阻四!驿卒摔了腿,你也摔了腿吗!我父亲是当朝大理寺卿,我要洗澡,你现给我掘一口井出来我也受得起!”
厨房里的驿丞夫人听到动静连忙跑出来,跪在丈夫身前,用力掰开他捂着脸的手,竟见驿丞脸上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驿丞夫人当即心疼得痛哭出来,一面转而跪向黄衣女子,叩头哀求道:“求贵人别再打了,归来郡穷困,这驿站上下统共只有我夫妇二人并一名驿卒,此外再无旁人了,如今驿卒受了伤,我夫君早年受了伤,亦不堪重物……”
“啪!”黄衣女子不耐至极,一鞭子暴躁地挥到地上,带起一地尘埃,对那妇人喝斥道:“那你去啊!”
夭夭见这场面,着实忍无可忍。
她自小在待下宽厚的镇国公府长大,见不得这些心狠手辣的,当下便居高临下冷嘲热讽道:“哪里来的暴发户,敢在这里冒充大理寺卿之女?真当这里天高皇帝远,没人认得出你是个冒牌货了?”
说着,又眼尖地发现女子的裙脚有一圈泥土,立刻选择性忽视掉归来郡山路崎岖、泥泞难行,自己当日一路过来比这还要狼狈十倍八倍,便炮语连珠道:“呸!还说是暴发户呢,连件干净的衣服都穿不起,暴发户都不是,定是鱼目混珠的宵小之徒!这归来驿也是穷得连规矩都没有了,人都不看清就往里放!”
夭夭虽是个娇滴滴的贴身侍女,但在京中的时候,她的主子整日守拙,也只得她们做婢女的厉害一些,她虽不能提刀打架,但于吵架上头却可以说是战无不胜了。
“瞎了你的狗眼!你说谁是冒牌货!”黄衣女子闻言大怒,鞭子一扬,“噼啪”一声重重甩在一旁的桌子上,也不知是那鞭子着实霸道,还是那桌子自己老旧不经事,竟当场裂成两半。
黄衣女子甩完鞭子便要冲上楼去:“待我将你这贱婢带回我大理寺关个十年八年,你便知道本姑娘到底是不是冒充的!”
夭夭闻言,眉梢一扬,身后侍卫立刻上前,在她身前站了一排。这些侍卫全是慕瑜父子精挑细选出来保护长歌的,个个上过沙场打过硬仗,此时单单持剑站在那里,冷肃之态便让人不敢放肆。
黄衣女子虽仗着自己一手长鞭,却也下意识被这阵势震了震。但她输人不输阵,一挥手,身后一群身强体壮的家丁刷刷拔出刀来。
一时之间,两方人马楼上楼下,针锋相对。
正剑拔弩张之际,一道似笑非笑的嗓音自二楼深处传来——
“大理寺卿堂堂三品官,其家眷竟分不清大理寺究竟是大理寺卿家的,还是陛下的……说起来,这倒是段廷的不力了。”
段廷是太傅兼吏部尚书,主管百官,门生遍及朝野。朝中文武官员,泰半由他提拔。
黄衣女子一听段廷名讳,心中当即“咯噔”一跳。心道,这女子竟知段太傅?还敢直呼其名?要知道,便是寻常的京中贵女,说起段廷,也无不是要恭恭敬敬称一声“段太傅”的。
可是惹了惹不起之人?
黄衣女子心虚,更是望着那声音传出的方向,色厉内荏斥道:“什么人?竟敢直呼段太傅名讳!”
长歌自那一排铁板般矗立的侍卫身后徐徐走出。
黄衣女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听得长歌嗓音温软清悦,不疾不徐,仿佛多年的上位者,习惯了居高临下,心中顿生惧意。只见来人徐徐走出之态窈窕袅娜,气度不凡;身上衣饰贵重,样样皆非凡品,顿时更添惊乱。
然而待她看清那张与这一身风华气度格格不入的脸时,当下不安情绪尽散,更肆无忌惮大笑出声。
“哪里来的粗使丫头?在这里装什么主子!”
黄衣女子有意轻辱,故意夸张地以一手撑腰,整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夭夭大怒,正要命人动手,忽见楼下寒光一闪,一柄飞刀不知从何处飞来,乍然之间携着凛凛杀气,势如破竹刺向那来路不明的黄衣女。
“姑娘小心!”
黄衣女子身后有人惊呼一声,那女子自己亦是警觉,千钧一发之际,凭着求生本能一个旋身堪堪躲过,那道凌厉杀气便贴着她的脸颊划过,在她左耳边留下“噌”的一声若有似无的声响,带着她鬓间垂下的整束头发齐耳割下。
不过眨眼功夫,黄衣女子便在生死之间徘徊了一周,整个人吓得脸色惨白,脚下没站稳,又踉跄了几步,幸得她身后嬷嬷稳稳扶住。
而那柄险些要了她命的飞刀此时稳稳地刺在厅中的柱子,不偏不倚,入木三分。
她立刻回头看去,只见远处,一名青衣男子徐徐走来:“你不妨再多说一个字,且看看我再出手时,割的是你身上哪一处。”
男子身如青竹,面如冠玉,周身气质儒雅温和,一眼看去仿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让人完全无法将他和方才那把杀气凛然的飞刀联系在一起。
“大哥!”长歌匆匆奔下楼。
这人正是长歌的大哥,镇国公世子慕云青。
见到长歌,冷峻的脸上露出笑意,温和地喊了一声:“长歌。”
近在咫尺的一声“长歌”,却阔别了一生。
长歌霎时情难自抑,跑过去紧紧抱住沐云青,痛定思痛。
大庭广众这番举动,即使是亲兄妹,也是不妥。黄衣女子差点死在男子刀下,满心愤怒无处发泄,正要大骂一句“狗男女”,她身后的嬷嬷却将她死死拉住,连拖带拽拉上了楼。
家丁连忙抬着箱笼,一路跟去。这些人各个体魄强健,抬着箱子却得异常沉重。驿站的楼梯年久失修,随着他们一步步走动颤得不轻。
慕云青视线淡淡扫过,抬手抚了抚长歌的头发。
……
慕云青连夜快马加鞭将军医亲自带来,但长歌等不及军医切脉,便匆匆与慕云青密谈。军医倒是没闲着,迅速去为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驿丞诊治了。
房中,慕云青临窗而坐,长歌亲手替慕云青斟了茶,含笑递给他。
慕云青轻啜了一口放下,目光落在长歌身上的斗篷,笑道:“大病初愈,这就是要赶着启程回京了?”
“启程是真,不过不是回京。”
慕云青静静看着她。
长歌坐至慕云青面前,敛色道:“大哥,爹爹不能再胜了。此战,我们必须败。”
慕云青眼底划过一道深深的不甘心。
长歌握住慕云青的手,恳切道:“大哥,我们不是败给匪贼,我们是败给天子。匪贼之患可从长计议,往后还有大好机会,但我们与皇权之间的较量,这就是我们慕家最后的机会了。”
长歌见慕云青仍旧不说话,又想起梦中那一场浩劫,慕家血流成河,忍不住哀求道:“大哥,你就带我回去见爹爹吧,让我再劝劝他,好不好?”
“长歌……”慕云青终于轻声开口,“我在军中听说你病倒了,昏迷不醒,便抓了军医上马。其实我心中知道,你这是心病,所以出发前我去了父亲帐中,我对他说,没有任何人的命比我妹妹的命更重要。这一次,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定会给你。”
长歌含泪看着他。
“父亲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让我将这个交给你。”慕云青探入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长歌。
长歌怔怔望着那信封,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慕云青问:“不敢看?”
长歌没有出声,亦没有伸手。
她也有不敢,她也怕被说服。
慕云青忽地起身走向烛台。
“大哥你做什么?”长歌连忙起身追去。
慕云青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父亲的吩咐。他说,若你不敢看这封信,便将信烧了。”
“为何?”
“父亲说,不敢是为惧。你自小心志坚定,很少生惧,除非是时局逼着你不得不做出如此决定,理智与初心原本就已经很让你为难了,他又如何忍心再逼你?若你不看,便将信烧了,然后安心返京。你说的事,他会答应你。”
长歌听罢,眼泪刷地就落了下来。
“父亲果真如此说?”
不待慕云青回答,她又笑道:“是啊,从小到大,父亲从来都是顺着我的。这次他方对我严厉,我途中便病倒,却让他情何以堪。”
“大哥,将信给我吧。”长歌伸出手。
慕云青顿了顿,将信放到长歌手中。长歌接过拆开,取出里头一张薄薄的宣纸,素来铁画银钩肆意畅快的字迹此时竟显得有几分凝滞艰涩——
“长歌,你袭朔风南下,千里奔波,为父为兄,为慕氏满门,为父心既慰且酸。为父情急对你严厉,是为父之过,你莫怪为父。只是为父念及,我家尚且有女儿挂念父亲安危,不惜奔波千里来劝,哪一家的女儿不是?我盼你一生安乐无忧,天下父亲又有哪个不同?但南下一路所见,匪盗之患绝非地方官员轻描淡写的疥藓之患,实则已深入骨髓。盗匪大奸大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多少无辜百姓死于刀下,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是你的父亲,但我同时也是一个将军。守护你是我的使命,守卫山河,守卫百姓,亦是我的使命。若今日为了自我保全,而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周子民推于盗贼乱刀之下,他日还有何面目再苟活于世?为父惟愿全力赴最后一战,待南方匪患平息,回朝之日,当向天子辞官归隐。”
长歌看罢,缓缓闭上眼,手心用力收拢。
慕云青静静饮着杯中茶水,直至饮尽。
此时门外忽传来脚步声,疾步匆匆,是外出的慕云岚回来了。想是在外面就见到了慕云青的马,知道慕云青已到。
“大哥。”
慕云青循声转头,此时门方被推开。门外,慕云岚含笑走进。
“你到得赶巧,我与妹妹正欲启程,如此倒不怕途中错过。”
慕云青看了慕云岚一眼。
慕云岚看似行事不羁,实则是个什么性子,慕云青最清楚不过。方才他一进门,一句没问慕云青的意思,就直接说了他的决定——他要带长歌回去见父亲。
言下之意,他意已决,慕云青同意最好,若是反对,那可能只能得打一架了。
慕云青未置一词,看向长歌。
慕云岚走至长歌身旁:“都已经准备好了。”
长歌用力攥紧手中书信,徐徐睁开眼睛,转头看向慕云岚,轻声道:“不用了,二哥,就按父亲的意思吧。”
说罢,她缓缓起身回房。
慕云岚望着她的背影,愣住了。
“大哥,你同她说了什么?她方才一醒来就执意要回去劝说父亲,连自己身体都不管不顾,怎么这一眨眼的功夫就改变主意了?”慕云岚问慕云青。
慕云青看向慕云岚:“父亲一生最是疼爱长歌,从小到大从未对她说过一个‘不’字,你以为这一次为何一反常态,对她如此严厉,片刻都等不得就命你送她回京?”
慕云岚看着慕云青。
”因为父亲心中比谁都清楚,长歌说的是对的。不论是为了你我父子兄妹四人,还是为了慕家满门上下数百人,他都应该听长歌的建议。只是,初心与理智在他心中较量,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初心。匆匆送长歌走,既是愧对她,也是怕被她说服,最终为了自我保全,而弃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任他们成为匪贼刀下无辜亡魂。“
“那与长歌放弃又有什么关系?”
慕云青轻叹一声:“长歌想成全父亲。”
“那陛下那里……”
“父亲已经决定此战过后,辞官。”
……
“去查一下那黄衣女子是谁,再看看她箱子里是何物。”
慕云青走进,正好听见长歌低声叮嘱侍女蓁蓁。蓁蓁颔首,返身遇慕云青,行礼退下。
慕云青走向长歌,见她正将一封写就的信装入信封:“这是什么?”
“这是我以大哥的名义写给景王的信。”长歌说着,将信递给慕云青。
“难怪瞧着字迹这么眼熟。”慕云青将信展开,一目数行,很快看完,忍不住讶然挑眉,“你想支持景王,对付太子?”
“不是我,是慕家。”
“你素来不愿卷入夺嫡之争,为何忽然改变主意?”
长歌淡道:“我没有愿不愿意的,一切都不过是权宜之计。从前要保全慕家须得置身事外,所以我置身事外。如今则不然,别说涉入党争了,便是要我弑君,我也一样做得出来。”
“长歌。”慕云青皱眉。
长歌念及上辈子懿和帝灭慕家满门,手心攥紧,只是抬头对慕云青微微一笑:“大哥不必紧张,打个比方罢了。”
“这么多年,太子独得圣宠,朝中要职一向由他东宫把控,可谓权势滔天。放眼朝中,唯有皇三子景王能稍分他秋色。”慕云青沉吟道,“但景王极肖懿和帝,都是表面亲厚,内里狠毒寡义之辈,若果真让他斗赢了太子,于我慕家如饮鸩止渴,将来必成大祸。”
“大哥说得极是。”
慕云青当即领会:“所以你是想利用景王的野心,让他与太子互斗,让朝中势力两败俱伤,以此掣肘懿和帝,让他不敢对我慕家轻举妄动?”
长歌颔首。
“何须如此?父亲已决意此战过后辞官。”
长歌抬头看向慕云青,定定摇头:“那只是父亲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真到那时,就已是无力回天了。
慕云青沉默。
长歌道:“大哥不如想想,天子心中的刺归根结底长在何处?”
慕云青皱眉:“民心。”
“正是。他恨父亲太得民心,他恨极百姓口中的战神,他受命于天,是为天子,如今在他的朝中,却有臣子被尊为神。若神话不破,父亲战胜辞官,则为激流勇退,大周百姓不仅不会忘了父亲,还将对他更为敬奉。父亲此时归隐,凭着他不败神话和百姓爱戴,必将垂名青史。此为其一。”
“其二,撇开百姓与史书不说,只说朝堂之上,我慕家手握二十万重兵,多少将领曾受父亲提拔恩惠?怕是父亲自己都不清楚了。若父亲这最后一役打得太过漂亮、太得民心,那么即使懿和帝收回兵权,这些兵也未必能完全为他所用。所以父亲需得自己主动向天子递一个台阶,助他收服慕家的军队,而这个台阶就是做一个败将。但若是父亲大捷而交权……”
慕云青冷声道:“天子必除父亲。”
长歌点头:“正是。眼下形势,唯有兵败,方可请辞。然父亲不愿让百姓成为上位者权力较量的牺牲品,我便只能退而求其次,至少,不让他胜。”
慕云青领会到长歌意图:“我这便命人快马回京,送信景王。”
话刚落,慕云岚自门外推门而进:“不用回京了,我方接到京中来信,朝中风云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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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女主真容人间绝色,现在这个时间点她还在戴着面皮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