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公子染指了

　　号舍里，千扇翻出从官蠡带过来的药粉，仰着头给自己止血。

　　她浑身无力靠在小榻上，丧气地想，今日，她怕是和司徒扶玉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他以为她是故意扯他衣裳让他闹笑话，所以之后她摔倒，他以眼还眼连忙避开，然后袖手旁观她流鼻血出洋相？

　　千扇捂住隐隐作疼的额头。

　　很好，继于小澜和姜桓后，书院又多出个令她糟心的玩意！

　　可，对方偏偏是司徒扶玉，是那个可怕的大佬……

　　千扇深深叹了口气。

　　她方才未曾祭拜先贤，便一走了之，连之后的祭天、致辞、诵德、舞乐、送神这些仪式也没去参加，大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号舍冷冷清清，学子们一个都没回来，千扇仰着下巴，独自去了用膳斋，用了一顿不甚满意的早膳，又施施然去了教学斋。

　　才到斋前，便有一名小厮上前来，说监事邀请她过去。

　　千扇想，大约是找她麻烦的，便无甚表情地跟了上去。

　　等她的是东方院长，旁边还站着于小澜那货。

　　于小澜看见千扇鼻子上还缠着纱布，连走路都要仰着脖子，一时面露怜悯之色。

　　千扇暗地里向他翻了个白眼，晓得他在装模作样。

　　东方院长清了清嗓子，先是极为和蔼地对千扇鼻子上的伤表示了一番关切问候，千扇恭恭敬敬谢过了，心底却有些没底，不晓得院长这是闹的哪一出。

　　果然，东方院长之后就来了个欲抑先扬，把监事召了进来。

　　监事捧着一本簿子进来，右手还拿着一只大豪，脸色阴沉、长眉倒竖、眼瞪如铃、满是煞气，正如那戏文里的判官一般，手一提，笔一挥，开始逐条数落千扇这两日犯下的院规戒律。

　　千扇听傻了眼。

　　东方院长抚着胡须，全程不苟言笑。

　　于小澜得意地扬起了嘴角，看得千扇牙痒痒。

　　条条过失被监事直截了当念出来，连千扇自己也觉得，这两日，她确实是有些放肆了。

　　最后，监事勾出千扇所有罪状，大笔一放，簿子一合，寒声问道：“学生颜千扇，你可认错？”

　　千扇愣了愣，反应过来，毅然道：“监事所列有失偏颇，恕学生无法认错！”

　　监事皱眉，东方院长示意千扇继续说下去。

　　千扇站直了身子，明明犯下不少事偏生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她从容道：“监事，您说我殿前失仪，枉顾礼节，这条我认，您说我行事懒散，早会迟到，这条我也认，您说我不睦友邻，不尊同侪，这条，我也勉强能理解，但是，您说我藐视圣贤自然之道，用心不纯，这又是何缘故？”

　　殿前失仪，枉顾礼节，是指的方才她扒了司徒外裳，在地上磕出鼻血跑掉，未参加祭祀一事。

　　行事懒散，早会迟到，的确是她没将早会放在心上，睡过头所致。

　　不睦友邻，不尊同侪，大概是指她昨天和姜桓，及今天和司徒不睦不尊吧。

　　可最后一条，千扇觉得是对方强加于她身上的过失。

　　监事翻了翻簿子，一板一眼沉声道：“经人举报，昨日下午巳时三刻，学生颜千扇于活水泉旁，除袜弃履，欲浊清泉，此为用心不纯。活水泉乃先贤圣地，学生颜千扇未察禁令，做出失仪之举，是为藐视圣贤自然之道。”

　　经人举报……千扇默了默，目光“嗖”地瞥向于小澜。

　　于小澜双手拢着衣袖，坦然与之对视，甚至还倨傲地抬了抬下巴，似乎在说：“就是我举报的你又能拿我怎样？”

　　千扇咬了咬牙，拳头攥了又攥，若不是东方院长和监事在场，此时她恨不得同于小澜大打一架。

　　于小澜他就是个糟心货！

　　连带着方才因司徒扶玉而受到的委屈，此刻千扇都将之尽数发泄到于小澜身上。

　　她忽然弯眉一笑，正得意洋洋的于小澜看得一怔。

　　东方院长见此，眉头微蹙，肃声问道：“学生颜千扇，你还有何话要说？”

　　千扇朝东方院长和监事拱了拱手，脆生生又不失礼数地问道：“敢问院长、监事，学生欲想知道，若有人犯诽谤污蔑之过，又当如何论处？”

　　于小澜脸色一变。

　　监事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书院历来赏罚分明，被诽谤污蔑者，还其清白，诽谤污蔑者致歉，并根据具体诽谤情形论处。”

　　东方院长却听出了千扇话语里的引申含义，不动声色回头看了于小澜一眼，再望向千扇，面色凝重问：“这般说，是有人污蔑诽谤你了？”

　　千扇不卑不亢道：“正是，虽说除袜弃履、未察禁令，的确是学生无心之失，然，欲浊清泉，用心不纯，却是有人故意栽赃！”千扇说完，直接看向于小澜，其中之意，不明而喻。

　　屋中其他人纷纷跟随千扇看向于小澜。

　　于小澜怒极反笑：“瓜田李下，谁知道你是不是在狡辩！”

　　千扇反唇相讥：“那你又知道我是在狡辩？”

　　“依你以往的行事作风，这事你就做得出！”

　　“笑话！我以往的行事作风你比我还清楚？”

　　“我就……”

　　“好了！！！”

　　东方院长沉着脸，怒喝制止了这场无休止的争吵，千扇和于小澜两人同时噤了声。

　　东方院长捻着胡须，皱着眉头打量眼前的两位年轻人。

　　于小澜是他至交的儿子，先前因犯了事暂时被送至他这处关禁闭，他的性子，东方院长自是万分了解的。

　　而眼前这位官蠡公主，他以往也有所耳闻，据说和小澜不太对付，名声么……不大好就是了。

　　如此一掂量，他也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

　　东方院长沉吟片刻，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老夫问问你俩，当时可还有第三人在场？”

　　于小澜愣了愣：“这倒没有……”

　　千扇咬了咬唇，眼神微有闪动。

　　东方院长又以商量的口吻问监事：“此事无解，监事看能不能……”

　　监事是个典型的照本宣科之人，闻言义正言辞摇头道：“不可，既是举报，则汇入功过簿，记录无法消除，任何晦暗不明之处，皆得查个水落石出！”

　　东方院长一时犯了难。

　　于小澜忿忿不平地朝千扇扔眼刀子。

　　她已经违背了那么多条院规戒律，还差这最后一条？非得和他争，非要拖他一起下水是吧？

　　于小澜还真没想错，千扇的确是想拖他一起下水，要死一起死来着……

　　不过，此时的千扇异常安静，连于小澜的眼刀子都不在意了。

　　于小澜注意到千扇的异常，趁机告状：“院长，你看，她从刚才起就一声不吭，一定是做贼心虚！”

　　东方院长凝起视线重新审视千扇。

　　门外的日头渐渐消失在屋檐，坪里几只珠颈斑鸠慵懒地来回踱步。

　　千扇心里经过几番争斗，眼睫轻轻颤动，终是鼓起勇气，平静开口：“有第三人。”

　　“什么？”东方院长一顿。

　　“有第三人在场。”千扇重复道。

　　于小澜诧异地脱口问道：“谁？”

　　“司徒扶玉。”

　　##==========

　　不消片刻，少年司徒步履从容、姿态翩然而来，见屋中情形，未有丝毫诧异之色，淡定得同那几只正闲适散步的珠颈斑鸠无异。

　　屋内瞬间映满光华。

　　千扇垂着眼，不露声色地与之拉开了距离。想起自己鼻子上有伤，形象大抵不雅，便又微微侧过头去。

　　是以，千扇没注意到，司徒经过她身边时目光如水般瞥了她一眼，看见她脸上隐隐约约的白纱，眉心短暂一蹙。

　　司徒拱手问候了东方院长和监事一番，态度谦和有礼，声音清隽温凉，一点也不像杀伐果决之人。

　　东方院长似乎很喜爱司徒，见之满意颔首，竟当众与之寒暄起来：“扶玉近日可还习惯这山中生活？”

　　“谢院长关心，扶玉甚喜此类清静之地。”

　　“那便好，但东越不比北辰，此时又是夏日，难免潮了些，你屋子里那些书啊衣物啊被褥啊，没事都可以拿出来晒晒日头。”

　　司徒轻声笑了笑，道：“谢院长提醒，然，屋里部分东西，扶玉却是拿不出的。”

　　“这倒也是……”东方院长沉吟了一会儿，又补充：“你若是有其他需要的，只管和明监事说一声便好。”

　　“扶玉在此谢过院长好意。”

　　千扇虽然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但耳朵可是竖起来听得认认真真，而且越听越愣。

　　司徒扶玉和东方院长竟然关系还不错，两人似乎是旧识？一问一答之间，大有闲话家常的意味儿。

　　可好奇归好奇，千扇还有些微的眼红。手札上不是说，书院对所有学子一视同仁么？为何东方院长对其他人是正颜厉色的模样，偏生对司徒扶玉关切有加，还笑得如沐春风？

　　大约其他人也和千扇一样想，于小澜清了清嗓子。

　　东方院长这才想起来，现在是有正事来着。

　　监事如桩子般站在一旁，毫无表示，似乎对此番情景习以为常。

　　“扶玉啊，老夫问你一件事。”

　　“院长请说。”司徒谦和回道。

　　东方院长揪着胡须：“其实也就是件小事……”

　　监事目光一紧。

　　东方院长顿了顿，继续道：“但也不是很小。”他看了一眼千扇和于小澜两人，司徒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视线光明正大落在了千扇身上。

　　司徒瞬间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小澜说，学生颜千扇，昨日巳时三刻，于活水泉旁，除袜弃履，欲浊清泉，用心不纯……扶玉你可知晓此事？”

　　千扇心里有些紧张，她现在不能确定，司徒扶玉会不会计较方才祠堂的事情，连个证明人也不想当。

　　于小澜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知道司徒扶玉这类才华横溢的世家子、极为重视礼节教化，大抵也是看不上颜千扇这类不学无术的皇家蛀虫的。

　　何况，颜千扇还在庄严肃穆的先贤祠当众“轻薄”了他，当时他的反应明显是不喜。

　　司徒的目光悠悠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继而对东方院长恭敬道：“昨日巳时三刻，扶玉并未见到他二人。”

　　东方院长疑惑蹙眉：“可学生颜千扇说，当时你在场……”

　　司徒扶玉顿了片刻，又道：“当时……”

　　“司徒扶玉！”

　　少女清脆玲珑而隐含薄怒的声音突兀打断了少年的话，屋里生起几分紧张的味道。

　　东方院长眉头蹙得更近，明显的不赞同之色。

　　于小澜得意洋洋地想，果然如此。

　　司徒闻言看向千扇，面上温和清雅，双眸点水，不见半分恼怒之意，似乎早已料到她会生气一般。

　　现在千扇也顾不得雅不雅了，直言：“晨间之事是我无心之失，还请司徒兄勿将私人恩怨放于心上，此时，当公正论事。”

　　她的声音本就甜美清脆，可因为鼻子受伤的缘故，说起话来还隐约带有闷闷的鼻音。

　　因此在司徒听来，还有几分委屈指责的意思在里面。

　　他的视线在千扇身上几番流转，猜不出喜怒，却看得千扇心生怯意。良久，他才悠悠收回视线，将方才的话说完：“当时，扶玉确实在活水泉旁翻阅经书。”

　　此话一出，于小澜目瞪口呆。

　　他没想到司徒扶玉不仅帮了颜千扇，还帮得很彻底——不仅把“欲浊清泉，用心不纯”这条过失给抹了，还因为他俩“不在”活水泉旁，颜千扇除袜弃履都算不得失仪。

　　可如此一来，他于小澜不就是妥妥的诽谤污蔑么？

　　他不解地盯着司徒扶玉，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何不和他同心一力。

　　司徒扶玉只是轻轻扫了他一眼，便很快挪了视线。

　　于小澜打了个冷颤。

　　是啊，他怎么忘了，纵使司徒扶玉看不上颜千扇，但颜千扇好歹是他们北辰未来的二皇子妃，他岂有容外人欺负他们自己人的道理？

　　想想东方院长对司徒扶玉的偏爱程度，再想想司徒扶玉本人那手腕，于小澜丧气垂着头，只有认栽。

　　而千扇的震惊程度不亚于于小澜，司徒扶玉这是为了帮她，从而在院长和监事面前说了假话？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