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和女驸马

　　从辰时起，皇宫正门驶来了一辆接着一辆马车，旁的官宦车马到了此门便及时止住，必须换上轿子或步行方可进宫。
　　唯有齐国公府的马车长驱直入，从各家轿子和众多艳羡的目视之下坦然越过，方向一直往廷殿门而去。

　　定侯先夫人沈氏在世时，每隔俩月便入宫来向先皇后问安，偶尔会捎带顾元安一起。半途中，顾元安心血来潮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眼，却只有一堵高大的城墙入目，肃穆而庄重，与记忆中的并无区别。
　　少时她还感叹过，住在这么大的宫城里，却永无安宁，终日如履薄冰、勾心斗角，像极了困在牢笼的金丝鸟儿，这里的人到了夜晚能不能睡得安稳。

　　“自那以后，元安你整日闷在府里也不怕憋出毛病，将来你是要继承爵位和辅佐皇上统治江山，同那些嫁出去相夫教子的庶女不一样，不多出来走动可不行。”车内两人继续闲聊着，齐知礼说着掐指算了算：“距你上次入宫，我记着是几年前晋皇后的册封大礼了吧？”

　　顾元安是定侯府的少主子，齐知礼也是齐国公府的少主子，她们今后都是要承爵任官的。
　　而做官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本事和能耐，还得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像顾元安这样闭门不出，仕途只怕不会顺畅。

　　自沈氏满门被屠以后，顾元安深居简出，行事低调，几乎不在京城各世家权贵的宴会上露脸。
　　当时尖锐的局势容不得她到处招摇，旁人躲着定侯府都还来不及，毕竟连平时交往甚密的齐国公见了都避着风头，顾元安后来闷在府里久了习惯了，收了心，渐渐也就淡了少女玩乐的兴趣。
　　而如今暗流涌动的局势却依然容不得她出头露面。

　　提及那事，顾元安心中也是有些无奈，但她还是笑着点了点头：“所以宫内许多规矩我都不大熟了，方才要你多跟我讲讲，免得不慎说错了话惹来麻烦。”

　　齐知礼此时也已反应过来，与其说些不痛不痒还戳心窝子的话，倒不如说点实用的。定侯府虽是重新得了恩宠，顾侯爷成了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旁人也恨不得天天巴结着，可十分无辜的顾元安却被赐婚送进了镇国公主府。

　　那个充满了生死危机的地方，活着才是目前最紧要的，依着顾元安如今的处境，哪里还顾得上仕途不仕途。
　　齐知礼叹了叹气，牵着顾元安的手诚恳道：“是我太心急了，总是担心你过得不好。”

　　顾元安拍了拍她的手背，岔开话题且调侃起了齐知礼：“我很好。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满了十八，齐国公没催你婚呢？”

　　她还记得齐知礼才满十五岁时，齐国公就已迫不及待地到处觅良婿了，那架势恨不得昭告天下。
　　只不过齐知礼贪玩了些，对此压根不上心，这才一拖再拖。

　　一听这话，齐知礼果然立刻垮下了脸，也不再多说紧紧地抿着双唇。顾元安见状有戏，拿肩碰了碰齐知礼的肩膀，脸上的笑意也愈浓了些：“真催了？”

　　齐知礼咬着牙，恨恨地扭着手中的浅色帕子，一下子气笑了：“昨日她还拿了诸多男子的画像来，非逼着让我挑选一个正夫。”

　　“那，挑了哪家公子郎君？”顾元安好整以暇地看她，眉眼一弯，“且说来我听听。”

　　“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才不想成婚。”齐知礼被顾元安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耳根子一红，因着两人太熟了，深怕被顾元安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也急忙岔开了话题：“罢了罢了，我再同你讲讲朝中那些党派吧，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以便你任职之后少走些弯路。”

　　齐知礼不肯说，顾元安也就作罢，姑娘家的情怀总是羞涩的，她能够理解。顾元安将身子往后仰了仰，背靠着车枕，浅浅笑了笑：“好，那我洗耳恭听。”

　　不多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仆从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说是廷殿门到了。

　　距开宴还有些时候，许多家眷却接踵而至，提前来了不少人，原先他们站在门边熟络地寒暄着，直至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才闭上了嘴巴，纷纷回过头去。众所周知，驾着马车进宫的殊荣只有齐国公府才有，那么车里头坐着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好些人想着同齐国公府套近关系，准备上前打声招呼，于是齐齐站在了车旁。
　　及至帘子掀开后，众人蓦然瞪大了眼，皆是大吃了一惊，从车里下来的人除了齐国公府的少主子齐知礼，居然还有定侯府的少主子顾元安。

　　顾元安和齐知礼方才聊得起劲，并没有发现外头候了这么多人，两人同时也是愣了一下。

　　双方面面相觑。

　　往常她们在各种宴会上低头不见抬头见，一眼望过去除了年纪稍大的长辈，大家都是老熟人了。

　　顾元安只是微微笑着，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齐知礼倒是乐了，认出了他们之中并不缺参加过回门宴的闺秀，立时没好气道：“怎么，见了镇国驸马还不行礼？”

　　她这么一说，众人神色各异，脸上却都浮现了尴尬的表情。
　　按着尊卑之分，他们的确是要向顾元安行礼。

　　暂且不论职位和实权，镇国公主的封爵位份比亲王还高，仅次于皇帝。

　　如果顾元安只是侯府的少主子，众人只须做做样子施个平辈礼，顾元安也是要回礼，如今身份多了一重镇国驸马，平辈礼是不能用了。众人骑虎难下，碍着这里是耳目众多的皇宫，纷纷硬着头皮朝顾元安行礼：“臣、臣女见过驸马。”

　　顾元安心知齐知礼是在报上次的仇，含笑着勉强受了他们这一礼，方才拉着齐知礼进了廷殿门。她想都没想到，镇国驸马这个有名无实的头衔竟然还能这么用，还别说，真有种仗势欺人的感觉。

　　及至走到了人少的园内，顾元安和齐知礼停下了脚步，互相对视了一眼，掩着嘴唇都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你看到他们的脸色没有，可精彩了。”齐知礼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花枝乱颤地撑在顾元安身上：“反正你是镇国驸马，旁人见了你就必须行礼，连你那老父亲也不例外。”

　　顾元安忍着笑，努力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来，抬起一只手捂住齐知礼的嘴唇，毕竟这是皇宫而不是家中，一言一行还需谨慎些。

　　深秋季节树木开始落叶，园子里的花倒是盛开得不错，呼吸间尽是散发着清清淡淡的芳香。离摆宴的地方还有一段不长的脚程，时辰也还早，顾元安和齐知礼手挽手，由两个小宫女在前方领路，一边欣赏着路边秋景，一边慢悠悠地逛了过去。

　　不远处的亭子里，李晖忽然激动了一下，指着小道上纤细的身影，连忙道：“皇兄，你快看。那个穿着紫色衣裙的女子，就是顾元安！”

　　李代眉心一动，顺着李晖手指的方位瞧了过去。
　　原先李晖三番两次地跟他说，顾家大姑娘貌若天仙长得极美，比起他的皇后来也丝毫不逊色，刚开始他还不当一回事，当好色的李晖不停念叨之后，李代便也生了好奇心。

　　在李代的印象中，上回见着顾元安的时候那还是个小姑娘，生得美是美，只是年纪尚小，他觉得太过于稚嫩了，也就没放在心上。
　　然而当初那小姑娘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走起路来似乎都带着些女子独特的风华，虽说只能看到一个侧脸，并不能看全模样，但她那半张脸若隐若现，才叫人抓心挠肝。

　　李代生出了一种一探究竟的冲动，不等他有何动作，那边的顾元安却已经消失不见了。李晖连连摇头，扼腕长叹道：“顾元安那般的美人，封个妃子藏在后宫也好，皇兄干嘛送给将死的镇国公主冲喜，暴殄天物，多可惜……”

　　“闭嘴！”李代皱眉呵斥，心头烦躁了起来，“有什么值得可惜？朕想要的女人难道还得不到么？”

　　李晖噤了声，心道你还真得不到。李代虽是皇帝，却非常在乎自己仁德贤明的声名，不然也不会假惺惺地留着镇国公主到现在。而那美人已经被赐婚给李长锦冲喜了，且还宣告了天下，顾元安算起来还是李代的妹媳妇儿，李代是绝对不敢明着抢回来。

　　“皇上，宴会快开始了，皇后娘娘遣人传话，您该过去了。”不一会，内侍匆匆前来禀报。

　　李代冷哼了一声，甩袖离开。

　　晋皇后曾经也建议将顾元安封为后妃，说是任她在后宫自生自灭，到时再随意寻个理由将她继承定侯爵的资格剥夺，彻底断了沈氏最后一根血脉，如此沈氏才算斩草除根。
　　但他最终没听从这一建议，而是采纳了齐国公之言，假借钦天监预言之名赐婚，实则是把顾元安扔在镇国公主府软禁起来。
　　一是以此羞辱李长锦，二是为了牵制顾宗杰。

　　无论纳入后宫，还是赐婚冲喜，两者目的看起来都是一样，但李代弃用了晋皇后的建议，其实就是想羞辱李长锦而已。

　　* * *
　　即将开宴，偌大的廷殿都已坐满了，顾元安寻了个靠尾的位置，尽量把自己掩盖在人群里，齐知礼生怕旁人欺负顾元安，也跟着她坐了过来。
　　顾元安在外的人缘挺好，好几个平时交好的闺秀发现了她，小声同她寒暄了一番。

　　许是李长锦出府替她撑腰那事闹得太大了，一时间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只字不谈有关镇国公主的一切，包括顾元安这个镇国驸马在内，只议论着小公主是皇上登基之后第一个孩子，有多么尊贵之类的。

　　顾元安坐在那里，能清楚地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扫视，但她依旧维持着眼风不动，唇角始终挂着浅笑，一派人畜无害的亲和。
　　没有听见阴阳怪气之语，倒是在她的意料之外了，顾元安还以为有些人接着落井下石，明里暗里嘲讽她这个女驸马呢。

　　齐知礼也松了口气，低声安慰她：“这是小公主的满月宴，不是你的回门宴，放宽心。”

　　顾元安点头，无声笑了笑。

　　稍后，晋皇后先出来了，顾元安随同众人行完礼后，方才坐会原位，没成想那晋皇后未上去首座，却是在她的案前停了下来，顾元安见此又忙站起了身来。

　　晋皇后盛装出席，从衣裳到发饰，每一个细节都是无可挑剔，可见是精心打扮过的。顾元安却是寻常了些，只是描了描眉，妆容清淡却不失雅致，发髻上也仅有一根发簪简单地挽着。
　　两人站在一处，一个鲜艳似火，一个娇软如水，都是十足的美人胚子。

　　顾元安微微垂下了眉眼，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温顺和乖巧。晋皇后将她看在眼里，询问道：“这还是驸马第一回参加本宫的宫宴呢，如何，可还习惯？”

　　“臣女甚好，谢皇后娘娘挂心。”

　　“本宫知道你甚少入宫，还怕你不习惯呢。”晋皇后轻笑了一声，也不再停留了迈步向前走去。

　　就在晋皇后坐下时，侍者高喊皇上驾到，众人又赶紧行礼。

　　李代进殿示意平身后，众目睽睽之下竟也在晋皇后方才停下的位置顿了顿，目光堂而皇之落在了顾元安的面容上，抬下巴问道：“你就是镇国驸马？”

　　四周一片沉寂，先是晋皇后，后又是皇帝李代，不止齐知礼紧张了起来，连顾元安后背都开始出冷汗了。她还算镇定，顺着应了声：“是。”

　　李代的目光比晋皇后更为直接，甚至带着一丝灼热。
　　他神色温和，又道：“朕上次在定侯府见你，已是好些年前了，没想到一晃，顾家大姑娘出落得越发娇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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