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

作者:一只小白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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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原


      虽已入春,草原上却还是十分寒凉。
      鹅黄色的细草压不住黄沙,一阵风吹来,就卷起层层沙尘,把装饰成大红色的马车也吹成了灰黄色。
      百里春晴绛红色的钗钿礼服上也落得有些污黄,小小的身子蜷缩在马车车厢的一角,紧紧咬住下唇,眼中干涩得已经流不出泪来了。
      没有纳彩,问名,纳吉,纳币,请期,迎亲,她就被赶鸭子上架地嫁到了这蛮荒之地,随嫁妆奁自然不值一提,而随行的也不过只有一个马夫和一个小丫鬟韫玉罢了。

      马夫谭齐胜是从皇后宫中调来的,二十岁上下,与她一路上没有说过几句话,大约也是被皇后派来监视她的,毕竟如今她身不由己,也非诏不得回京。
      大约帝后会担心她偷偷回汴梁吧……

      念到此,百里春晴不禁又想起五年前与肖衍那场震惊汴梁城的大婚,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堪比三军凯旋庆典,百余箱的妆奁象征着家世门第的显赫。
      只是谁会知道那个曾经的高门百里氏,竟会在一日之间数百人都尽数死绝,如今唯只剩下她一个人。谁又能想到那个曾经风光无二的太傅之女,如今也只是一盏浮萍,飘荡无依,不问生死。

      百里春晴微微直起身,透过马车窗帷,挑目望马车外已是茫茫荒原,见不到城池与人烟,孤日悬在半空,朦黄如雾,垂垂将落。她一时便又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和亲的公主,远嫁千里,连所嫁之人是什么模样什么禀性都完全不知。
      就像是一场只会输不会赢的赌博,更不知自己死前能不能再回望故土汴梁。

      她心头泪水翻涌,哽咽到几乎要呕血而出,又低头见着指尖上尚未痊愈的冻伤,于是开始不停地安慰自己,纵使是被嫁到这蛮荒边塞之地,那也比在那永巷里要好得多。
      而她再回想在永巷里所过的那胆战心惊惶惶不安的半载日子,就觉得如今还能活着,就已经是万般荣幸了。

      百里春晴从汴梁出来已是一月有余了,而常常因梦见永巷而梦魇,总会大骇而惊醒。
      那时候她总生怕宋贞韵又带着人来抢夺东西,又怕相冲突时被对方人多势众而打伤却又无药可医。也怕酷暑让人喘不过气,浑身汗湿,生了热疮又破损流脓,怕严寒冻得浑身僵硬,气息微弱,手脚上全是一个个的冻疮,痒而难耐。更怕没有吃食,怕饿肚子,饥肠辘辘地如在腹腔中翻涌,就会尝到口中有血味蔓延,到后来连馊的东西都可不皱眉地咽了下去了。
      要是肖衍知道她受过这些苦,他一定会心疼死的。
      可惜她没有机会知晓了。

      马车外的寒风断断续续地吹入马车车厢,百里春晴不住地轻颤了一下,又拂着手中的桃木剑,口中苦涩不已。
      在永巷时,她每至深夜无法入眠,又恐那些冤死的鬼魅会带走自己的魂魄,便一直握紧着这一掌余大的桃木剑。
      肖衍曾说过,桃木剑是辟邪的。她曾想或许是因为有桃木剑的关系,或许他也在保佑着,她才没有死在永巷里。

      八岁那年的花朝节,从宋贞韵几个高门女子手中救下韫玉后,宋贞韵脸面上过不去,一脚踢在了她的小腿上,她疼得不住跪在了地上,石板磕得膝上生疼。
      肖衍适时出现,吓得宋贞韵几人急忙下跪求饶。
      而她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地仰起下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了四五岁的男孩,不客气地问道:“你是二皇子?你叫什么名字?”

      记得肖衍那时好似愣了愣,估计在这宫内还没有人如此无礼地跟他说过话,但还是挠了挠头,认真答道:“是……我叫肖衍。”
      “肖衍,那若是我忘了带桃木剑的话,你还会保护我吗?”
      “好……好的……一定会的……”二皇子心中翻江倒海。
      从此以后,二皇子身边便多了一个总角女孩。

      女孩脸皮厚,牵了二皇子的手便不肯再撒开,称他是她见过最俊俏好看的人,得一辈子占为己有才行,于是再不肯撒手,直至入了洞房。
      原以为此后一切都顺理成章天长地久了,谁又会知道天有不测风云,竟然会迎来百里氏的灭门之灾,而她又身不由己地被嫁到这蛮荒之地。

      那个八岁时便牵过手的人,他将来还会与旁人共结连理吗?
      若是有朝一日他再与他人洞房花烛时,还会否记得那个豆蔻之年便嫁给了他的小女子?
      还是自百里氏出事之后,他就已经将过去种种全都遗忘了?
      他……如今在做什么?会想念自己吗?

      马车颠簸,继续行驰在草原上。
      韫玉掀了车帷入内,一见百里春晴手中的桃木剑,没好气地就开口骂道:“这东西还留着干嘛?你被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殿下他连个气儿都不喘!可别告诉我他不知道你还活着!我想啊,他就是见我们百里氏垮了,避着晦气躲得远远去了!”
      韫玉向来心直口快,其实也并非真的是对肖衍有气,只不过是对那日皇后在永巷中的所言和如此一番的安排不满罢了。

      “夫人啊,我们是从永巷中出来的人,身上早都带着一股子死人的气了,不单是皇后,恐怕连二皇子殿下都不会允许我们再留在汴京了,我们在汴京一日,那就是给天家脸上抹黑,”韫玉不停地说着,又有些颓然地低了声音,“也不知嫚儿如今怎么样了?我们走了,宋贞韵恐怕会想尽想法折磨她……她还等着我们回去救她出永巷呢……”
      百里春晴听韫玉沉声说着,却也不知当如何回答,只得垂下眼眸。

      正当她要将桃木剑收起时,桃木剑被韫玉一把抢了过去,直直地扔下了马车。
      百里春晴大惊,急忙叫停了谭齐胜,拽着裙裾就跳下了马车,往回狂奔了一段路程,便伏在草甸上一寸一寸地寻找。

      她身上绛红色的喜服在鹅黄色荒草原野上显得格外显眼,又显出孤寂。
      喜服上沾满了尘灰,又扒得指甲里全是泥土,杂草割破了指上那些刚结了痂的冻疮,百里春晴疼得眼泪直掉,不甘心地抬手擦了擦眼角,又继续俯身趴在地上寻找着。

      韫玉也随后跳了下马车,气得在旁直跺脚:“夫人,这桃木剑再也保护不了你了!我们也再回不了汴京了!你忘了吧!”
      日色西沉,鹅黄色的草渐渐变成了深灰色,眼前的一切慢慢看不太清晰,更不见那桃木剑的半分影子。
      一切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不会的……不会的……”百里春晴瘫坐在草丛中,无力感像黑夜一样弥漫开来。
      片刻后,才抱住双膝,沉沉地抽泣起来。
      她终于感到被抛弃了,被抛弃得彻彻底底的。
      再也没有父母长兄,没有肖衍,没有汴梁城的车水马龙华灯初上,更没有二皇子府内的相濡以沫比翼连枝。
      从此恩断情断,花缺月残。
      她这个人大概也是早已死在了永巷的凄风苦雨中,唯留下残缺不全的躯体,被送到了这个远离汴梁的地方,再继续朝着草原深处行去。

      两匹马停在了方才马车停留的地方,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马背上跃身而下,从草丛中捡起了一把桃木剑。
      桃木剑不过只有手掌那么长,短短的,做工粗糙,杀不了敌,更避不了邪,就跟小孩儿玩耍的玩具一样。
      不过回想起来,肖衍送百里春晴桃木剑的时候,不也正是个小孩吗?

      男子嘴角弯了弯,将桃木剑收了起来,又望向夜深处马车熹微而黯淡的影子,听着马车上悬着那铜铃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声声入耳,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得了,偷偷护送到这里也差不多了,”骑在马背上的另一人笑道,“前方不远就是营地了,她们不会有危险的,你大可以放心……”

      “叶淳,你说她会忘记肖衍吗?”男子语气有些酸涩。
      “她八岁便与肖衍相识,十五岁嫁给他,夫妻五载,仔细算算,他们在一起也有十二年了。人说少年情挚,要说忘记,怕是有些难,”叶淳扯着马缰,“但既然她如今还是罪人之身,又身不由己,非诏不得回京,在边塞时日一长,你们也总能培养起感情来……别灰心啊,我的大将军。”
      他苦笑了一下,复又上马:“借你吉言,我的军师。”

      叶淳哈哈大笑:“放心,身为您的军师,不单会在对阵契丹时给将军出谋划策,必要时也可以为将军的感情提点一二,只要将军与夫人感情好,那便能确保后方大营稳定,让将军能一心一意地杀契丹人。”
      男子借着浓黑天色,望着军师这张早已长了几道深深皱纹的老脸,扯了扯嘴角,小声嘀咕道:“您那么大把年纪也没有婚娶,又何来的勇气在感情上为我提点一二呢……”
      “叶某自小读兵书,初次上阵时就用得上,初战就已告捷,”叶淳更笑得肆无忌惮,“而感情这种东西,也不过是触类旁通罢了!”
      男子好笑地别过头。
      不过他心里虽不服,嘴上却还是要对叶淳客气,毕竟叶淳从他父亲那辈起便已是军中的左膀右臂。而叶大军师也的确熟读兵书,亦能运筹帷幄,直面敌军时更是一把好手,大刀一挥可以砍翻四五个人,是个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

      “既然军师本事那么大,那就烦请军师二月十五那日给我弄点新鲜花草来吧?”男子一脸诚恳,满面端笑。
      叶淳一哂:“这草原荒漠的,哪里来的花?再说,你拿花草来干嘛?给军士们鬓间插花吗?您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是要麻痹敌军还是诱惑敌军?”
      “好主意,那我便准允军师优先簪花,前去辽营诱惑那耶律步烟,为我军大后方稳定!”

      “谢檀你这混小子!”叶淳抽出大刀,指着男子。
      谢檀也大笑:“今夜可是谢某洞房花烛夜,军师您若是伤了我……”
      “那正好,你三月半载都不用洞房,免得老夫眼馋羡慕,搞不好就把你独甩在这边塞,回乡娶妇去了!”

      谢檀与叶淳说笑中正欲策马前行,忽而一匹快马直向而来,一个轮廓刚毅而显出几分敦厚的中年男子下马拱手道:“将军不好了!耶律文叡偷袭!已入了我方营地!”
      谢檀嘴角抿出一个从容不惊的弧线,眯着双眼,望向前方原野上蓦然升起的滚滚烽烟,吩咐道:“我与军师先去,你……你叫什么?”
      “王福。”
      “王福,我命你去保护夫人安全,决不可有一丁点儿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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