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

　　是啊，要不嘞。我要是在三清山有花可赏，有酒可喝，现在花酒全无，都来了这红尘人世间，总得玩一玩吧。

　　毕竟这么多年，呃，聚少离多，好不容易见了面，又岂能浪费。现实中的赵洵比传言中的可爱多了，不知道吴悠老头儿把我教出来的好孩子扭成了什么“正道”模样，但赵洵言出必行，说过不会对我不利，便做得到，这点我很放心。

　　但我这……好的过快的腿，还是结结实实地吓到了买药回来的谢子岚。

　　“你们，你，们，你们……”他磕巴了半天，瞅着自己敬仰已久的大师兄，恐怕觉得自己三观都碎了一地。

　　“我们去逛一逛，乖，等你师兄回来。”

　　我路过谢子岚身旁，觉得这孩子太逗，随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迈出客栈大门，还听见他在喃喃自语：“可能是大师兄亲自给王姑娘治了伤，所以她才好的那么快，所以，所以，所以他们是……”

　　我憋不出笑出了声。

　　“他们一定不是那种关系，”谢子岚下了定论，“大师兄光风霁月，对陌生人都能施以援手，到此等地步，真的太厉害了！”

　　是啊，这可是认识了一百年的陌生人，还是住了八年邻居的那种。

　　我与这“陌生人”并肩走在街上，清水镇的夜市很热闹，两旁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各种糕点的香气窜入鼻子，令人流连。不远处有一人拿着串满了糖葫芦的架子，我眼睛一亮，直奔而去，麻利地揪出两根。

　　小贩自以为极有眼色，朝我笑了一下，盯上了紧跟而来的赵洵。

　　赵洵与小贩大眼瞪小眼，不懂对方有何深意。

　　“付，钱。”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忙用口型示意。赵洵后知后觉地掏出腰包，向小贩点头致意。我一边咬了一口，一边顺手塞给他一根。

　　“我不吃甜的。”赵洵接道。

　　我早就习惯了这番套路，赵洵口是心非的等级和他的剑术差不多高。明明对甜点喜欢的要紧，当着我的面倒是从来不吃。

　　有一次我比预定时间提前了半个时辰回去，远远看见赵洵坐在桃树下，一口一口，小心地品着桃花糕，还把嘴角的糕渣都舔了个干净，像一只欢快的小动物。那糕点我吃过，加了不少糖，看他那心满意足的模样，我都不忍心戳穿了，一直等他吃完才过去。

　　“没给你吃，”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你这么大了，这糖葫芦是带给谢子岚的，给你师弟拿着吧。”

　　片刻之后，赵洵才从我手里接过糖葫芦，还偏了偏头，我猜他脸都绿了。

　　“好啦，是给你买的，借你的钱，献给你。”我哈哈大笑，“这天太热，糖葫芦带回去都化了，等会儿给谢子岚买些别的能放的东西。”

　　赵洵脸色好看了一些，但仍然别着一口气，一直到糖葫芦真的化了，都没动一口。

　　暴殄天物啊！好！你有骨气！

　　我索性夺过来，一人吃了两份。

　　走着走着，便觉得这场景过分熟悉。赵洵还在三清山的时候，我也与他一同来过山下的镇子。不过那时心思更单纯，就是来尝尝人间烟火气。整个三清山只有他一个人族，自然是更熟悉人族的城镇，我便不由分说拖他作陪，而我在街上看中的头一样物件就是糖葫芦。

　　只可惜那时候糖葫芦只剩了一根，赵洵刚付了钱，便见着一个十岁的小孩眼巴巴地跑过来，手里攥着铜板，盯着糖葫芦，一副泫然欲泣，抢不到糖葫芦就要撞墙的模样。

　　我，我，我自是不能为了小孩放弃糖葫芦！

　　但付好钱的赵洵却转脸把糖葫芦递给了他，一边道：“是这位姐姐买给你的，快谢谢她。”

　　谢个鬼啊！要你做什么好人！

　　那十岁的小孩欢天喜地接下糖葫芦，一个“谢”字还没出口，抬眼看见了这位心里并不愉快的善良姐姐。

　　他连鼻涕都忘了吸溜，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才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过身擦了擦。随后又看向我，笑嘻嘻道：“姐姐，你眼睛真好看。”

　　年纪不大，眼光不错。我心里美滋滋的，便原谅了抢糖葫芦之仇，忍不住逗他一逗，装作气愤的模样：“姐姐我只有眼睛好看吗？”

　　小鼻涕精从善如流地变成小马屁精：“姐姐哪儿都好看，嗯……沉雁落鱼，天，天下无双！”

　　我哈哈大笑，也不在意自己是怎么个“沉雁落鱼”法，鱼成妖了自然会飞，雁成精了自然会水。我随手摸出几个铜板，递给那小孩，道：“给，下次的糖葫芦，姐姐也请你吃了。”

　　小鼻涕精千恩万谢，喜笑颜开地跑开了。我站起身，转头看向了赵洵。

　　他正有些愣神地看着小孩跑走的背影，突然发觉我在看他，慌忙低下头，欲盖弥彰地咳了一下，竟还有些脸红，有一眼没一眼地往我这儿瞟。

　　我那点小气愤烟消云散，觉得这人忒有意思：“你也想吃糖葫芦？”

　　赵洵摇摇头，少年老成：“我不吃甜的。”

　　“那你看小鼻涕精干嘛，”我玩性大发，忍不住凑过去调戏道，“哦，你是不是同意他的说法，也觉得我好看？”

　　赵洵的脸腾地变红了一个等级，直接延伸到了耳根。他逃也似地往后一退，不带回头地走了，愣是把我这个带路的甩在了后面。

　　呵，小闷骚。

　　我跟在他身后，突然发觉一晃几年，在山脚下捡到的那个小萝卜头又往上窜了不少，已经高出我一头了。

　　走了几步，赵洵突然顿住，我差点撞到他后背上。他略有些尴尬，拉开了些距离，指着街边道：“这里还有一家，我去买来糖葫芦给你。”

　　后来我自然吃上了糖葫芦。想到过去的事情，竟然有些怀念。我尝尽了最后一丝甜味儿，一抬头，发觉自己已然跟着走到了镇子的尽头。

　　“既然出来了，”赵洵抬起右手，一道无形的力量如水流般涌过，在这片野地上探查起来， “不如来案发地看看。”

　　这便是房文惜遇害的地方。但此处是清水镇最偏的一个出口，即便用法力探查，也没发现什么明显的打斗痕迹。人族总觉得妖族可怖，但平心而论，还未修出人形的小妖不一定打得过一个大汉。试想，若一个小孩子碰上一只猫，真打起来，肯定是猫吃亏。

　　这么看来，房文惜应当在短时间内毙命，且很大可能是孤身来到此处，见什么熟悉的人。

　　我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而我这人……不好的预感一般都会成为现实。

　　人族官府压了两日消息，终于向百姓公布了房文惜的死讯。一时间，镇中人人惶恐无比，口口相传，把事情说的越来越离谱。清水镇的小官生怕乌纱帽不保，连连保证，大理寺傅大人与南丹门赵公子都会来帮忙查案，定会还房文惜一个公道。

　　我跟在赵洵和谢子岚身后，隐了形，见到了傅南明。他正颇有风度地和地方小官说着什么，那小官则是不住地淌着汗，见到赵洵，那汗淌的更顺溜了。若非出了命案，他一辈子也许都见不到这样的大人物。

　　赵洵与傅南明互相拱手致意，小官则麻利地亲自摆好了茶水，坐如针毡地开始听两位谈起话来。

　　“朝廷对蛇妖害人一事十分重视，”傅南明道，“第一次的受害者是位流浪汉，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去多日，而后尸身莫名被毁，因此证据全无。第二次，则是寻常百姓，其家人及时报了官，无奈人手不足，未曾破案。”

　　我单手托腮，暗叹这幕后黑手还讲究循序渐进，真是心思缜密，估计不好对付。

　　“朝廷痛心不已，若更早处理，房公子也不会……哎。”傅南明一脸痛惜之色。

　　赵洵也陪着叹了口气：“逝者已矣，尽快抓住真凶，才是当务之急。”

　　“赵公子深明大义，”傅南明立即顺着说道，“作案地点一次比一次靠近三清山，而众所周知，蛇族已封山多年，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做着什么事情。”

　　当然是好好修炼，闲暇时候吃喝玩乐，享受生活，离你们这些乌烟瘴气的人远一点呗。我不爽地瞪了傅南明一眼，却发现赵洵的脸色有了轻微的变化。

　　“实不相瞒，”傅南明接道，“陛下派我带了五千精兵前来清水镇，以应不时之需。但与妖族正面对上，精兵也不如南丹门弟子厉害。”

　　“我自会禀报师父，”赵洵淡淡回道，“但还请傅大人出兵前，找到确凿的证据。”

　　我顿时明白了——这姓傅的是想方设法把赵洵往坑里拉啊！

　　果不其然，他们两人你来我往，互捧臭脚间掺着废话，唠了一通后，傅南明在起身前说道：“赵公子乃经天纬地之才，若入朝必大有可为。”

　　赵洵笑了笑，没接话，目送着傅南明离开屋子，和一群御妖司的人才查案去了。

　　回客栈的路上我一直皱着眉。吴悠定不会得罪朝廷，这也就是他派了赵洵来，我才得到了一手消息，否则还不知道三清山已被各方势力盯上。到了屋里，我便摸出纸笔，给颜青写了封信，告诉他多加防范，还有，管着玲珑，非常时期，还是别让她和容竹见面为好。

　　“不一定只有五千。”

　　我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刚写好的“千”字瞬间变成了一团浓墨。

　　“吓死我了，”我看向突然发声的赵洵，“赵公子，你不能因为修为高了就随便突然出现，还私闯女子闺房！”

　　赵洵无奈地指了指门：“你……的屋子在对面。”

　　我一怔，这才发现屋中的桌椅摆放，唔，是有点不一样。

　　所以我方才是在赵洵的床上扑腾了一阵儿，把他的被子扯的乱七八糟……

　　“咳，没事儿，我把信写好了就走。”我强装无所谓，在那团浓墨下又补了一个“千”字，“你的意思是不止五千么？”

　　“嗯，”赵洵答道，“傅南明背后站着的，是二皇子。”

　　二皇子李朝鸿我倒也听说过，此人有些本事，百姓对他的评价不错，走的是“民心向我”的路子。

　　只是据说他早年得罪了皇帝一回，被罚往南方“治理灾后大疫”，将功补过之后重回朝堂。但他与大皇子派一直合不来，这两年似乎又占了下风。

　　“那有什么关系。”我觉得皇子都是一个爹生的，大差不差，随口回了赵洵一句。

　　谁知赵洵竟捏住了我手中的笔，认真道：“有关。”

　　他用的劲儿大，我写也写不成了，只好翻了个白眼，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李朝鸿并没有治理好瘟疫，”赵洵语气有些冷，“他是把得了病的百姓集中在一起……杀掉了。还有许多不知是否染病的妇孺。”

　　我先是一怔，随即怒气涌上心头：“无耻！”

　　“当时此事压的太死，我欲上报，却差点害了师兄弟们。”赵洵接道，“我定会让此事水落石出——所以，李朝鸿的手下也不得不防，他们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恐怕这件事，在心里压了很久很久，留下的刻痕不可磨灭。

　　他也有过这般无能为力的时候么？

　　不在三清山的这数十载岁月，赵洵都经历了什么？他如今的本事和地位，来的……大概很不容易吧。

　　我定定地看了那信一会儿，又补了几句，让颜青小心再小心。而后捉了只鸟，施法于其身，让它带着信飞走了。

　　“多谢，”我起身道，“蛇族若是有心思歹毒之徒，我第一个不放过。若是没有，我们也不好欺负。不过，让我提前知道这些，你已经挺公正的了。”

　　赵洵却对我这夸赞充耳不闻，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当真这么想？”

　　难道你不是为了什么大义道德，还是为了……我么？

　　算了，我的脸应该没那么大。

　　傅南明夸下海口，说三日内找到真凶。我便想着这三日都呆在清水镇，以不变应万变。

　　出去一天也有些累，我从赵洵屋里出来，回自个儿的床上躺了下去。睡了一觉后，便听见有鸟喙啄窗的声音——是颜青的回信来了。

　　施了咒的鸟飞行极快，但也耗费了过多体力，待咒术解开，便瘫在了我手上，咕咕地叫着。我从盘中取了块糕点喂它，一边给它顺毛，一边道了句“辛苦”。

　　颜青的回信简单干脆：“已知悉，会加强防备，阿珺在外，处处小心。”

　　此时不过寅时，等那小鸟吃饱喝足，我也打算再躺一会儿，却突然发现对面的屋子透着时隐时现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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