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

　　【55】

　　我坐在厨房的餐桌旁，看着梁野系着围裙在灶前忙活着，虽然气氛还是一如既往的温馨，心情却万分复杂。

　　梁野刚刚见我一副恐惧又纠结的表情，就不由分说地扯着我回了家，说是吃过晚饭后他就会把一切的来龙去脉解释给我听，在此之前最重要的是先填饱肚子。

　　他很快把他的自创菜单一一端到了我面前，味道一如既往地好，不像是在阴间能吃到的美食；神色也很悠闲，没有半点和我相同的阴翳。

　　见我颇有些食不知味地动着筷，时而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梁野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从哪儿说起好呢？”

　　我放下筷子，觉得脑袋很混乱，一瞬间好像抓到了什么稍纵即逝的灵感，半晌也只是干巴巴道：“你……当年没有死。”

　　“在我所身处的这个世界，我的确没有死。”他顿了顿，道，“江琛，你知道平行世界理论的吧？”

　　我愣住了。

　　“简单来说，坐在这里的我们两个虽然都活着，却是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平行世界；在你的世界里我的确死在了小学四年级的那个夏天，而在我的世界里，当年最先被疯老头抛下枯井的那个孩子，是你。”

　　见我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他伸出手掌来比划道：

　　“如果说小学四年级以前的我们同属于一个主世界，那么在经过了这个命运的歧点之后，我们的世界从此被分为两根枝桠，各自发展衍生，再无相交之日。”

　　“……”

　　我沉默了一会儿，察觉到什么似的摸摸下巴，想起刚才在井里看到的那具尸体，已经彻底明白了过来。

　　梁野苦笑了一下，似乎也明白了我的心思，接着道：“你或许很难想象，但在我存活而你早夭的那个世界，当年哭喊着要疯老头杀了对方来代替自己、背负了十二年自责与悔恨的人，是我。”

　　【56】

　　“有时候也觉得这个世界很可笑。”梁野说，“我们人性中最恶的那一面成功地活了下来，善良的自己却早就死在了当年的那口枯井里。”

　　干涩的喉咙说不出话来，我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原本打算点一根清醒清醒，到头来却还是把打火机收了回去，继续沉默着听梁野讲。

　　谁知他看着我，忽然笑了起来：“你倒好，当年发了一场高烧就什么都忘了，而我可是……我可是带着每一天都更加清晰的愧疚与痛苦过了十二年。我知道我对不起那个你，就像你也觉得对不起当年的梁晶晶。”

　　“……”

　　见我又神色黯淡地摩挲起了自己的烟盒，梁野想了想，又认真地看着我开口道：

　　“江琛，其实和你重逢之后我也一直在想，我们大可不必再纠结当年那件事。我们毕竟不是害死对方的凶手，当年也不是我们的错，只是精神崩溃的两个孩子临死前的求生本能而已；你并不能苛责一个思想尚未健全的小孩子在自保时说出什么自私而可怕的话来，无论那是你还是我。”

　　【57】

　　我知道梁野说得没错。

　　当年梁野当着我的面被疯老头扔下井后，多少个哭着醒来的不眠之夜还历历在目，还是个孩子的我根本无法接受自己间接害死了好友的现实，始终想着如果能再见到他一面，死也好生也罢，我要亲自跟他道歉。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如果当年是梁野先醒过来，他也会作出和我同样的选择。

　　事到如今再去纠结这些也没有用，即便我们拒绝原谅彼此，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也无法再复活。

　　成年人，应当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58】

　　“我明白了。”许久，我颓丧地呼出一口气，仰靠在椅子上喃喃道，“只是既然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

　　又怎么会喜欢上我。

　　我看梁野，梁野似乎松了口气。

　　他斟酌了一下，缓慢而清晰地说道：“简单来说，其实我们所处的这两个世界虽然毫不相干，但也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平行状态，而是相互渗透的。就像两台/独立运行却也有时会发生参数错误的服务器，偶尔会把一段代码抽到对方的地盘。”

　　他托腮看着我道：

　　“举个例子，你是不是曾经在报上看到某个名人去世的消息，而这个人在你的印象中早就死了很久？或是一件你明明记得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身边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又或是在某个地点遇到公司的陌生同事，日后却再也没有找到他的身影？——简而言之便是所谓的，曼德拉效应。”

　　我点点头，很是唏嘘地开了罐啤酒。

　　难怪地铁上两个同校同班的高中女生会不认识彼此，在生鲜市场遇到的魏雪松完全不记得梁野，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存在。

　　原来如此……

　　梁野看着我眨眨眼睛，我便会意地把手中的啤酒递给他，又给自己开了一罐。

　　梁野喝了一口，砸着舌继续道：“理论上，一个影响力越大的人，他在平行世界的渗透率也会大大增加；而这也是我坚持进入娱乐圈的原因，这样你就会有更多的机会看到我。江琛宝贝儿，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我咳了一声，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表白，红潮很快没到了耳根，有些微赧地别过头去不敢看他。

　　梁野微微一笑，若无其事摆弄着手中的啤酒罐，接着道：“在当年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我家后院就出现了一口井……嗯，就是现在你家窗外的这口，当时真的也把我吓得够呛。”

　　听到提到枯井，我的耳朵瞬间支了起来。

　　“和抗拒走到这口枯井边的你不同，我几乎是一开始就过去探了个究竟，然后就在井里看到了你们这个世界的景象。

　　“起初我以为你没有死，非常惊喜地去跟爸妈说，他们却只让我闭嘴。后来我才慢慢意识到，原来我们已经被隔绝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而你也再看不到我朝你招手的身影。

　　“虽然这个世界的你浑然不觉，但另一个世界的我始终看着你，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看了整整十二年，自认是这世上最熟悉也最了解你的人。

　　“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同性恋，在我的世界里也从来没对任何异性或同性有过感觉，然而就在初三那年的暑假，你洗过澡后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做那个，看得我鼻血横流的同时，也确定了自己这辈子大概只对你一个人有欲望。

　　“……

　　“可是你毕竟在遥远的异世。我碰不到你，也就只能这么看着。

　　“哪知终有一天你朝我伸出了手，我就从那边爬了过来，到了你这里；两个世界也开始渗透，似乎还造成了一些混乱，不过我已经懒得在意了。”

　　【59】

　　“我爱你。”梁野道，“从很久以前开始。”

　　【60】

　　话音落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狭小的出租屋内寂静无比，只听得到两人各怀心事的呼吸声。

　　我捏瘪了手中的啤酒罐，见他始终用那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我，像是很期待我说些什么的样子，虽然也想出言安慰他，话到嘴边却莫名觉得心慌。于是沉默了好久也只是挠挠头道：

　　“晶晶啊……”

　　我顿了顿，问道：“那个世界的我……我父母还好吗？”

　　其实我只是想稍微转移一下话题，以此来争取点时间琢磨自己的回复，谁知梁野却忽然僵了一下，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半晌才低声道：

　　“在这边的世界，你的父母其实……其实……”

　　见他神色有些不自然，我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几分，叹了口气道：“没事，你说吧，不用担心我。”

　　梁野这才松了口气，犹豫着小声道：“当年那件事发生之后，你爸爸悲痛过度，直接提着刀闯进精神病院砍了那个疯老头，之后就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他进去后你妈妈始终心神恍惚，没过几年就出了车祸，奶奶她没有经受住这样的打击……也去世了。”

　　“……”

　　我颤抖了一下，垂在桌面上的拳微微握紧，梁野见状慌忙道：“对不起，江琛，我……”

　　“没事。”

　　我朝他笑笑，努力把胸中那升腾起来的异样情绪强压下去。

　　梁野看着我，静默了会儿便道：“那我呢？我爸妈在你的世界怎么样？”

　　虽然不知道梁野父母的现状，不过这两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拿出手机搜索了一番后，也就十分清楚了。“他们过得挺好。你老妈在跟你老爸离婚之后好像又和一个俄罗斯商人结了婚，爸爸仕途也一帆风顺，没什么可担心的。呶，你看……”

　　我把手机递给梁野，本以为他会接过去看看然后放下心来，谁知他在听到这番话后，忽然安静了下来。

　　我愣了许久，才发现他眼眶居然红了。心里暗暗叫苦的同时，我忙扯了纸巾去为他拭泪，想要开口来安慰他，手腕却被他一把握住，对上了一双满是哀伤的眼睛。

　　“……你知道吗，江琛。”

　　他低声道：

　　“在我的世界里，从小父母就一直不合，但是碍于我的存在没有离婚，整日争吵，分居后妈妈带我去了美国，每天沉溺于各种奢侈品和无意义的社交，两次被送进戒毒所；而爸爸有一次在跟她争吵的时候，被吸毒过后还精神亢奋的她在幻觉中砸到下身，虽然最后救治了过来，却也落下了终身残疾。”

　　他说着便破涕为笑，佯装轻松似的看着我说道：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没了我的存在，他们能过得这么好。”

　　闻言，我心中巨震。

　　他慢慢松开我的手腕，苦笑道：

　　“这说明了一件事。并不是所有的人活着对身边的人来说都是一种幸福，比如我。”

　　【61】

　　短暂的沉默后，我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张开双臂把梁野拥进怀里。

　　“晶晶啊……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擅长安慰人，但是至少有一点很肯定。”我亲了他一口，认真道，“对现在的我来说，与你相遇绝对是这么多年来最幸福的一件事；如果那个世界没人需要你，你就在我身边留下来。”

　　我把他的手放进掌心，而他不可置信似的看看我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原本寂寥的双眸睁得大而圆，恍惚得像是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我发誓，这一次无论再遇到什么样的危险，疯老头也好疯婆子也罢，我都不会再松开你的手。”

　　梁野凝视着我，亮晶晶的双眼眨了又眨，终于流露出一丝明媚的笑意，依稀还是当年那个伶俐漂亮、对我全身心信赖至极的孩子。

　　【62】

　　夜半。

　　我看着激情过后、窝在我怀里沉沉睡去的梁野，低头吻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披衣起身，走到了微拂着夜风的阳台。

　　慢吞吞地抽了根烟，我对着手机上熟悉的数字犹豫了许久，还是按下了拨通键。

　　“喂……”

　　老妈还带着困意的声音从手机那头响起，下一刻就倏然精神了许多：“琛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虽然在这么晚的时候被吵醒，可老妈听起来还是很高兴。我迎面吹着夜风，想起不久前梁野的话，一时间心里满是苦涩。

　　老妈等了一会儿不见我说话，便又道：“琛仔啊……”

　　我深吸一口气，说：“妈，那个，其实我现在有对象了。”

　　老妈一愣，随即惊喜道：“有对象啦？！是P市的姑娘吗？她今年多大？长得漂不漂亮？啊妈妈没有别的意思，你喜欢就好！”

　　她听起来似乎特别开心：“他爸，你快醒醒，琛仔说他有对象啦！”

　　“有对象了？嗯，好，好啊……”老爸迷迷糊糊的声音也从老妈身边响了起来。

　　我沉默下来。

　　见二老已经激动得差不多了，便道：“其实我对象他，是个男人。”

　　“……！”

　　咚地一声响，似乎是老妈手中的手机摔在了地上。那边传来些许慌乱和驳杂的电流声，然后似乎是两人低低的耳语。

　　我耐心地等着，直到手机被老妈又捡回手里，再度清晰地开了口：

　　“琛仔啊，爸爸妈妈这辈子没什么其他指望，只求你能过得开心……女也好男也罢，只要你能幸福，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我说，不如带他回家吃个饭呐？妈妈最近的厨艺又进步了，他一定会喜欢我们家的。”

　　我抹了一把脸，低声道：“嗯，我会带他回去的。”

　　然后转头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梁野，又道：“妈，我想过了，以后创业的话未必非得留在P市，回老家也一样可以，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我就辞职回去了。”

　　老妈吃了一惊：“怎么这么突然？已经决定好了吗？”

　　听得出她虽然惊讶，却还是发自内心地对我这个决定感到高兴，我微笑起来，抬手揩了揩眼角。

　　“妈……”

　　“怎么啦？”

　　“爸呢？”

　　“又睡过去了，这臭老头子。”

　　“奶奶呢？”

　　“下午打过麻将这会儿也睡得正熟，找她有事吗？”

　　“没事。我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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