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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尘玉琴(三)
待蘅艾进到房中的时候, 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那老板娘媚眼如丝, 不着寸缕, 翻身将那男子压在身下, 嘴唇扬起妖冶弧度, 柔软的肌肤略显寒白, 好似山间里一泓清澈泉水. 而她身下的男子, 脖颈血脉早已被她寸长的指甲隔断, 血汩汩的顺着床沿流下, 他的身体犹自痉挛着, 将惊恐错愕的表情永远滞留于脸上.
老板娘斜睨蘅艾一眼, 倒也没多大惊奇, 起身自顾自对镜理了理云鬓, 缓缓系上绛紫色的抹胸, 换上那身大红绡纱罗裙, 更是衬的她如出水芙蓉, 玄空镂影的绸纱, 若隐若现的婀娜, 娇媚不已, 她望着蘅艾, 眼若秋水寒潭, 竟然含着一丝迷茫哀伤, 她开口:"你是仙人?"
蘅艾微微颔首:"算是."
她又问:"你来杀我?"
蘅艾思虑一下, 答:"也许."
她的眼神惆怅起来，蘅艾不由得想, 那眼神背后, 有着怎样的心事?
她认真的打量着蘅艾, 那样清秀单薄的一袭水蓝色长衫, 穿在她身上, 显得那样宽大, 她的眼睛是宁和的, 如同深山清溪, 清澈澄静, 与她淡如秋月的眼神一触, 她忽然心口酸楚, 旋即低下头去. 只那一眼, 便似激起心中所有的尘埃罪孽, 望着自己布满血腥气息的双手, 眼前高洁出尘的影衬出此身卑微渺小, 她的心神蓦地疲惫柔软, 开口道:"在我死之前, 为你奏一曲如何?"
蘅艾露出微笑, 抚慰人心的和煦暖意, "好."
她去床头取了箜篌来, 莹蓝温润的色泽, 她阖眼垂首, 捻出乐声阵阵, 声声紧扣心弦, 掺杂着隐隐的悲凉哀伤, 如怨如慕, 如泣如诉. 良久, 那琴声戛然而止, 她的泪滑落, 神色却极茫然, 喃喃开口:"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过去...发生的事...."
蘅艾将窗户推开, 夜风凛冽, 将她的衣衫吹得翻飞, 更显得身姿纤细. 她的脸平静着, 浩如霜雪, 她转身, 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一愣, 火焰, 血污, 不堪, 狰狞的脸, 残忍的话, 犹如宫, 商, 角, 徵, 羽一般, 五音缠绕, 震耳欲聋, 惊得她不能站立. 明明是这屈辱得痛彻心扉的回忆, 可是, 为什么, 她竟然会遗忘得这么厉害?
明明那时候她以为会将那恨意铭刻进骨血, 生生世世, 跨越轮回也会携带着的，却被封印在脑海的最深一层, 不愿触碰...
她轻声呢喃:"我的名字....是....浣尘...."
那一刻, 尘封的记忆呼啸而出, 她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她曾是姜氏浣尘, 二八芳华嫁做商人妇.
"相公, 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蟹粉狮子头, 你快趁热吃, 凉了就不好了."
记忆中, 她的相公最爱她做的菜, 她会笑着看他吃完.
"相公, 为我画眉."
记忆中, 他手执黛笔, 眉头微皱, 为她描绘一双却月眉, 然后在她额中印下一吻.
"相公, 我弹箜篌给你听."
记忆中, 她素手引弦, 奏浮世恋歌, 箜篌半掩面, 她望着他, 笑的清丽.
"相公, 你又要出去做生意了么."
记忆中, 她们聚少离多, 他是商人, 足迹遍布四海, 诗词说他那样的人重利轻别离, 她不信.
"相公, 我....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记忆中, 那时她正在为准备出远门谈生意的他送行, 她的面色因着欣喜而涨红, 他拥抱着她,
笑的欢畅, 他答允她, 这次回来, 就陪着她, 直到孩子出世...
听说, 丈夫做生意的手法心狠手辣, 半分不留余地, 将许多人逼至绝境, 连昔日生意伙伴亦斩尽杀绝, 不例外. 她不信, 他对她那样温存, 她的信任无比单纯.
直到有一日, 一个男子冲到府里来, 衣衫褴褛, 眼睛因为仇恨而变得血红, 他砍死了几名家仆, 在院里大吼, "你夺我家产, 害我奶奶被活生生气死, 我也要杀你全家抵命!!!"
浣尘恐惧之极, 抚着小腹躲在床底, 连大气也不敢出, 那男子杀的累了, 索性放了一把火, 看着阖府上下燃烧起来, 他骇笑起来, 火光映着他狰狞的脸, 他笑出泪来, 将手里的短刀往胸口一送, 倒地死了, 脸上仍是笑着的, 可怖之极.
雕梁画栋的府邸燃烧着, 浓烟滚滚, 满眼尽是灼热的火焰, 不断向内吞噬蚕食着, 整个府邸化作一片炼狱火海. 浣尘不住的咳嗽, 她想爬出房门, 却没有丝毫力气, 房梁松动, 忽地砸下, 浣尘只觉得额角一阵剧痛, 晕了过去.
"浣尘!!! 浣尘!!!"
她恢复意识, 周身烫的骇人, 她依旧置身火海, 命悬一线, 意识却出奇的清醒, 她听见相公唤她的声音, 那么焦急, 她艰难的向门口爬着, 身下潮湿一片, 腹中剧痛, 犹如被钝锯反复切割, 血肉模糊, 右眼已经被一片血污所蒙, 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头乌黑青丝早已烧的卷曲脱落, 焦黑一片.
她却如濒死的兽, 执着的向门口爬去, 在地上拖行, 留下长长的血痕, 猩红凄厉...
相公在唤她, 他希望自己活着, 自己就要活着, 更何况, 自己还怀着他的孩子.
在她接近了大门的时候, 门被撞开了, 几个家丁冲进来, 看见她, 大叫:"是...是夫人!!" 他们七手八脚的将她抬出去, 她的眼睛被血污模糊了, 她看见他拨开家丁来看她, 她向他伸出手,
露出虚弱的微笑.
因为爱, 她入了炼狱亦能归来...
可是, 他的笑容却僵硬在脸上, 换上一丝嫌恶, 甚至惊恐, 退后几步, 别过脸去挥手说了写什么, 家丁就把她抬走, 他甚至连多看她一眼也不愿意...
后来, 她病的昏昏沉沉, 待她再次清醒的时候, 已经是两个多月之后, 她颤抖着起身, 抚摸着平坦的小腹, 孩子已经没了,她在镜子中看见容貌尽毁的自己, 扭曲狰狞的脸, 焦黑泛红的皮肉, 她的尖叫引来几名家丁, 在她的追问下,才知道, 当初, 他看见她从火中被救出的模样, 说的那句话:
"人不人, 鬼不鬼的东西, 孩子也保不住了, 怎么还配做我姜家的夫人, 抬去乱葬岗丢了吧."
几名家丁以前都受过她恩惠, 于心不忍, 就将她送至别院, 轮流照顾着, 这才将她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她问他们:"他...现在好么?"
家丁们相对一视, 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叹口气, 道:"老爷对外宣称夫人死于大火, 已在上个月纳了吴家小姐为填房."
她惊愕, 而后垂泪. 她的思念, 她的爱恋让她可以从炼狱归来, 可是归来又如何, 他恋的不过是自己那美好皮相, 没有了那皮囊, 自己就被弃如敝屣, 毫无留恋...
她桀桀怪笑起来, 刚刚愈合的皮肉泛出鲜血.
她失去所有希望, 痛恨情爱纠葛, 痴男怨女, 贪恋色相, 统统死不足惜.
她从炼狱归来...
终成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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