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

　　高疏桐抱着摇晃朱珍珠的身体，焦急地呼唤朱珍珠的名字，朱珍珠一开始还睁开眼睛宽慰高疏桐说道：“公主，我没事。”不多时便因为失血过多，阖上双眼，怎么摇晃呼唤，都没有反应。

　　触目所及的是四处飞溅的鲜血，一时之间，高疏桐连侍卫与刺客的交战之声都听不见，只能感觉心脏在飞快地“嘭嘭”跳动。

　　怎么办？

　　朱珍珠会死吗？

　　朱珍珠会死在这里吗？

　　朱珍珠已经死了吗？

　　高疏桐引以为傲的临场应变能力已经短路，刺客危机仍然没有解除，随时都会再刺过来，危及生命。

　　明明知道危险，应该闪躲，可是高疏桐的身体一动不动，抱着朱珍珠受伤的身体无法动弹，似乎怎么也不能接受一件事情：

　　也许有一天朱珍珠会为了救我而死。

　　也许今天就是这一天。

　　高疏桐甚至惊讶得忘记呼吸，这时候顾不得猜测刺客是谁派来的：是堂兄淮南郡王，还是亲兄长东宫皇太子殿下，还是表兄邢国公之子王敏之？

　　刺客的刀被朱珍珠挡了一刻，没有刺伤高疏桐，刺客还想再补一刀，被跟着冲过来的侍卫打退。

　　公主府自从上次遇袭以后致力于花费重金在民间聘请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作为保镖，看家护卫。

　　虽然没有找到绝世高手，然而还是多了许多武艺一般的护院，防卫能力已经比刚建府的时候高出一大截。

　　“公主！”这时候，谢至终于从队尾杀至马车前，焦急地问，“公主，你受伤没有？”

　　谢至一眼便看到倒在血泊当中的朱珍珠，以及为受伤之人惊住不动的高疏桐。

　　“我没事。”高疏桐终于回过神来，将受伤陷入昏迷的朱珍珠放入谢至的怀中，跳下马车，对激战的人群怒吼，“拿孤的剑来！”

　　然而最近一段时间高疏桐忙于政事，疏于武艺，库房至今没有选出趁手的兵器，是以今日出行并没有带专用的宝剑。

　　刺客与侍卫陷入混战，没有人顾及永宁公主的吩咐。

　　高疏桐断喝一声，四处张望，见谢至离自己最近，把谢至手中的剑夺下，冲进混战的人群中乱砍一顿。

　　谢至被夺走兵器，愣一会儿，才焦急地追上去，喊道：“公主，小心！”

　　谢至正抱着受伤的朱珍珠，哪里追得上跑得飞快的高疏桐，只得将附近躲在不远处瑟瑟发抖的几个侍女叫过来，让侍女们接着将朱珍珠受伤疲软的身体，这才追上前去。

　　几个侍女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把朱珍珠扶着抬到角落里，观看局势如何发展。

　　谢至连忙抢过另一个侍卫的兵器，拿在手上，在人群中追赶高疏桐的背影，帮着砍倒几个砍向高疏桐的刺客。

　　眼看着高疏桐没有章法地在人群中乱砍，有好几次都差点被刺客的大刀砍中，勉强躲过，依他人看，高疏桐亲自参与混战，不是为的自身武艺高强，而是拼着一口气。

　　一口因为眼看着朱珍珠在自己面前为自己挡刀受伤的气。

　　谢至也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朱珍珠受伤的身影，深知人会受到满目鲜血的刺激。

　　这时候在大街上，两方人马陷入胶着，谢至担心高疏桐安危，知道以高疏桐的体力支持不了多久，连忙对着公主府的侍卫喊道：“永宁公主遇袭，有刺客，快去请京兆尹来！”

　　谢至大声喊几句，有远离战斗中心的侍卫听见吩咐，连忙往京兆尹府邸跑去，请求支援。

　　刺客见不能得手，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场面越闹越大，在京兆尹带着衙役来支援时，大喊：“扯呼，风紧，撤！”

　　眼看着刺客一群人要跑光，高疏桐停下砍杀的刀剑，忍不住恨得跺脚，喊道：“留活口！”

　　然而，高疏桐话音刚落，京兆尹带着弓箭手已经开始大喊：“放箭！”

　　刺客有一部分逃脱，一部分中箭身亡，剩下的身受箭伤，在捕快捉拿之前服毒自尽。

　　不多时，混战结束，高疏桐跑到刺客尸体身边翻看令牌和兵刃，其他的侍卫也在一起寻找，纷纷回禀道：“禀公主，没有活口，没有令牌。”还有几个在翻看武器的。

　　这时候，京兆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道：“永宁公主，下官来迟，没受伤罢？”

　　京兆尹头上冒冷汗，如果永宁公主死在大街上，他脱不了干系。

　　高疏桐见刺客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正在气头上，喝道：“谁让你放箭的？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难道你和刺客是一伙的？”

　　谁人都看得出来永宁公主正在气头上，大怒，听什么都听不进去。

　　然而京兆尹着实委屈，又受了惊吓，被永宁公主当众问责，一时六神无主，气不过，说道：“不是臣，不关臣的事。”

　　“今日春闱，但凡治安有什么差错，都在京兆尹头上，更何况是当街行刺宗室。”高疏桐见查不出结果，和缓呼吸，对京兆尹说道，“去查，查出刺客是谁派来的，再来公主府回话！”

　　这时候，谢至从背后赶过来，关切地问：“公主，没有受伤罢？”

　　也许永宁公主是在真的有天命在身的，稀疏的武艺在厮杀混战中竟然没有受伤。

　　高疏桐杀红了眼，此刻回过神来，问道：“珍珠怎么样？”

　　谢至看到高疏桐正在气头上问责京兆尹，拉住高疏桐说道：“还没找太医看过，公主，咱们先回府罢。”

　　高疏桐点点头，说道：“快去看珍珠，回府，让人去请太医。”

　　谢至连忙点头，吩咐小厮快马加鞭去太医院请太医来，自己则和高疏桐跳上马车，帮侍女将受伤的朱珍珠抬上马车，马车夫扬鞭奔腾。

　　回到公主府，将朱珍珠抬到床榻上，公主府上住着有大夫郎中，先请过来看，处理伤口。

　　高疏桐焦急地在屋外漫步，这时候，有婢女从门外来，说道：“启禀公主……”

　　高疏桐大喜，问道：“怎么？是太医来了吗？”

　　那婢女摇摇头，回答道：“并未。”

　　高疏桐很着急，马上又问：“那是京兆尹查出凶手？”

　　婢女摇头，回答道：“也不是。”

　　到底是什么事？婢女不敢直接说，高疏桐扶住额头，知道朱珍珠事必躬亲，如今受伤，其他的婢女都不堪用，于是深吸一口气，问道：“到底什么事？”

　　那婢女回答道：“是陆相府送来回礼，听说是陆大公子在收到公主府送去的礼物之后，赶在参加春闱之前送过来的回礼。”

　　这时候，另一名婢女从屋外走上前来，捧着一个木盒，走到高疏桐面前，打开木盒一看，是一柄装饰考究的折扇。

　　高疏桐这才想起，昨日还问过朱珍珠，公主府的确往陆相府中送过谢礼，为的是答谢陆封仪在宫中救了晕倒的永宁公主，原来谢礼还有回礼，是一把折扇。

　　高疏桐不明白：陆封仪送我折扇做什么？从木盒中拿起折扇，从锦绣织成的绣套中取出折扇，是把好扇子，以竹木为扇骨，以象牙为扇柄，以绢帛为扇面。

　　打开扇面一看，扇面上是熟悉的千里江山图，还有熟悉的题字，画有灵韵，字仓颉有力。

　　一切如此熟悉，是因为这把折扇与平日里见到陆封仪随身携带的那一把折扇一模一样。

　　一样的材质，一样的字画，全是陆封仪亲笔所画，亲笔所题。

　　那么，这一把折扇就是陆封仪手中的那一把？

　　不，不是的。

　　随身携带的折扇无论多么爱惜都会留下使用痕迹，而送过来装在锦盒里的这一把折扇明显是新的，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高疏桐将折扇打开又阖上，阖上又打开，拿在手上扇扇风，扇出一阵清凉的冷风。

　　陆封仪送把一模一样的折扇来做什么？高疏桐学着陆封仪的习惯动作，一只手拿着扇柄，往另一只手手掌敲去，发出有节奏的响声，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高疏桐将扇面阖上，折扇收在扇套中，放回木盒，再将木盒盖上，吩咐道：“放在珠宝盒中收起来，别弄丢了，以后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放珠宝的地方婢女是知道的，点点头，拿着木盒往室内走去。

　　高疏桐这句话听在耳中很清楚，陆大公子送的折扇，在永宁公主心里，和珠宝一样贵重。

　　婢女走后，高疏桐仍旧焦急地在病人房间门口踱步，问了几遍“太医来了没有？”都回答说“没有”。又遣了三四拨人去太医院请太医，不知道什么原因，太医就是没有来。

　　这时候，公主府的郎中已经将伤口简单包扎好，回禀道：“公主，朱大姑娘的血已经止住，至今仍旧昏迷，至于有没有伤到筋骨，还要等太医来看才知道。”

　　高疏桐点头打发郎中去煎药，这时候，谢至从门外走来，高疏桐问：“京兆尹那边有消息没有？怎么说？刺客是谁派来的？”

　　谢至摇头回答道：“京兆尹还没有传来消息。因为公主遇刺，刑部也牵涉其中，然而刑部与京兆尹查案水平如何？公主不是不知。刺客没有留下活口，没有令牌表明身份，使用的武器没有纹样，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总之，想要查出幕后黑手也难。”

　　此时因为永宁公主遇刺，朱珍珠受伤昏迷不醒，公主府上众人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可开交。

　　谢至见高疏桐烦闷而暴躁，劝道：“公主去堂上歇一歇，这里有我看着，让侍女泡杯茶喝，压压惊。”

　　倒是忘记在人群中厮杀这事，一心一意想着朱珍珠的伤与刺客的幕后黑手，高疏桐听从建议，在议事堂主位去坐着，一边品茶，一边想事情。

　　因为心中有事，就连贡茶也品不出滋味来。

　　不多时，永宁公主府上人来人往。太医终于姗姗来迟，问就说被宫中贵人有事绊住，给朱珍珠看伤口开药留下药童煎药，返回太医院。

　　京兆尹找不出刺客幕后是谁主使，担心会被问责，来到永宁公主府上负荆请罪，被高疏桐找人轰出去。

　　人来人往，人仰马翻，没在公主府露面的刑部侍郎在天牢审查刺客遗物焦头烂额，苦不堪言。

　　天黑了，一天就这样过去。

　　谢至收拾妥当从前厅走向后院，想要再去看一眼受伤的朱珍珠，走到房门前，却意外地听见一阵“呜呜”的哽咽声。

　　推开门一看，是高疏桐在哭。

　　谢至有些迟疑，知道高疏桐一向要强，从不在他人面前哭泣，所以此刻不敢直接跨进门去，而是故意弄出声响，留出足够的时间，才问道：“公主？”

　　高疏桐抬起头来，背着脸用衣袖擦了擦眼，才回过头来，对谢至说道：“是你，你来了。”

　　“公主怎么了？”即便擦过眼泪，仍旧能够看出高疏桐眼眶红肿，明显是哭过的，谢至有些不忍直视，又挪不开眼睛。

　　高疏桐攥了攥朱珍珠病榻上的锦被，对谢至说：“不知道珍珠什么时候能醒来？”

　　谢至知道高疏桐担心，宽慰道：“太医不是说幸好没有伤到筋骨，休养几个月就好，此刻是受伤虚弱，过几天就醒了。公主别太伤心，若是珍珠醒了见到公主如此伤心，也不自在。”

　　“我自然知道。”高疏桐再次用手背擦了擦浮肿的眼角，情绪平静下来，问，“谢至你说，珍珠扑上来为挡刀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珍珠心里想什么，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不过我猜，她应该什么也没想。”谢至轻轻地说。

　　诗经上云，交交黄鸟，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高疏桐转过身，倚靠在床榻边，轻轻一笑，对谢至说道：“我自从认识了名门贵女，倾慕她们的林下风度，心向往之，愿意和她们亲近，经常把珍珠一个人留在府中操持家务。但是其实，珍珠才是真心对我之人，唉，若没有此事，我也看不到这一点。”

　　谢至宽慰道：“天色已暮。”

　　高疏桐不理，继续问道：“你说，是谁派刺客要来杀我？”

　　“刑部还没有查出幕后主使。”谢至回答说。

　　“无论是谁，是堂兄淮南郡王，还是亲兄长东宫皇太子，还是表兄邢国公之子王敏之。经过此事，我将不再束手就擒。”高疏桐冷笑一声，“从此以后，我的人不会有性命之忧。”

　　高疏桐的眼神很冷，谢至记得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是什么时候，那时节也是一个夜晚，高疏桐整夜未睡，睁着眼睛在庭院踱步，除了月亮，没有人知道高疏桐心里在想什么。

　　谢至记得第二天高疏桐就出门，和亲匈奴的公主换了人选，解决了替嫁危机。

　　高疏桐又说：“如今我走出冷宫，开府有封号，还得了刑部的差事，衣食富足，他人不敢慢待。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和冷宫一样，冷。”

　　高疏桐的腔调中的确充满寒冷，谢至伸手握住高疏桐的双手，轻声说道：“公主，我永远在这里，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包括杀人，谢至的眼神真诚。

　　高疏桐慢慢地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伸手摸摸谢至耳边的鬓发，说：“我知道。”

　　谢至知道，永宁公主杀人之前，会替将死之人哀悼。

　　高疏桐站起来，走在院落中看月亮，月光照在三人身上，和数月前照在冷宫中三人的是同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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