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录

　　马车缓慢行驶，高疏桐正在发愣，听见车外有人打招呼，“公主殿下。”打开车帘看一眼，是陆封仪。

　　与在大相国寺不同，只见陆封仪骑高头大马，身着月白色的衣袍，头簪玉冠，发丝靛青，面如朗月，眼如点星。

　　高疏桐心里不住地想，陆封仪回来，东宫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动静，嘴里却说道：“陆公子从大相国寺回来。”

　　陆封仪点头，还想再说什么。可是高疏桐却已别过脸去，放下车帘，吩咐马车继续行驶，留陆封仪愣在原处，有些诧异。

　　东宫车队不止陆封仪一个人，其他人远远地在后面等着，将陆封仪与永宁公主的对话看在眼里。

　　谢修骑着马追上来，看向远去的马车，嘴角含着冷笑，说道：“前朝有个王爷，有冷面之称，与永宁公主差不离。一个女人家，面上这么冷淡，以后谁会娶她？”

　　原来，陆封仪与谢修分别是尚书左仆射和尚书右仆射之子，左仆射官位在右仆射之上；两人又同为太子伴读，皇太子殿下倚重陆封仪胜过谢修；两人走在一起，世人常常称赞陆封仪才思敏捷，风度翩翩而忽视谢修。

　　谢修为人自视甚高，日子久了，心中便生出一股不平心绪：凭什么我不如他？

　　且陆封仪因为身为尚书左仆射之子，一向顺风顺水，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

　　如今谢修看见陆封仪在永宁公主这里碰一个软钉子，忍不住要嘲讽几句。

　　谢修心里怎么想，陆封仪未必不知，停顿一会儿，回答：“她不是冷面，是冷心。”

　　看不见陆封仪，高疏桐仍旧心绪不宁，将刚才两人的对话捋一遍，突然发现：今天见到陆封仪时，自己表现得格外冷淡。

　　不止今天，每一次都是如此，虽然心里激动兴奋，可是却都表现得格外冷淡。

　　是因为陆封仪是太子的伴读吗？

　　高疏桐缓慢地闭上双眼，心里清楚：长此以往，必然会将人推得更远。

　　世家往来时讲究礼数周全，有时候冷淡是不满的轻微表现，谁能从这样冷淡中看到心意？

　　心中惆怅萦绕不去，只想着：如果不与我为敌，就好了。

　　马车缓慢行驶，高疏桐也昏昏沉沉地想这想那，漫无思绪，突然直起身子，似乎已经想明白，伸手敲车窗。

　　谢至低下头，问：“公主，怎么了？”惊讶地发现公主心情比之前还要伤感，不知道发生什么。

　　高疏桐歪着头，问：“今日我与陆公子对话，是不是格外冷淡？”

　　之前谢至就在马车旁边，陆封仪过来打招呼，谢至全程都看在眼里，想想，回答说道：“如今东宫与咱们势同水火，陆公子又是太子最为倚仗的伴读，自然与从前不同。”

　　谢至记得很清楚，从前公主还住在皇宫揽月殿的时候，皇太子殿下对公主很是照顾，不光是教公主骑马，还让身边的伴读，也就是陆封仪帮助完成上书房沈太傅留给公主的功课。

　　这些事情就像发生在昨日，可是如今，早已大不相同。

　　谁知高疏桐摇头，一字一句地问：“敌人的朋友，难道就是敌人？”

　　谢至大惊，明白高疏桐的意思：虽然如今与皇太子殿下的关系不可修复，可是难道太子的伴读，就一定站在太子那一边？

　　高疏桐得公主封号永宁之外，虽然成功解除匈奴和亲的危机，可是这几日为皇帝安排的差事来往奔波，疲惫劳顿，难得能想到这一层。

　　这时，东宫车队接到人后大部分回东宫，道路没有大量马车堵着，瞬间空旷许多，熙攘行人散开，马车越跑越快，不多时便到刑部门口。

　　高疏桐扶着谢至的手跳下马车，见到刑部差役，问：“公主府杜詹事何在？”

　　衙役将高疏桐引至大牢，昏暗的光下，杜衡以手扶额，瘫坐在太师椅上，眼中布满红血丝，很是疲倦。

　　杜衡见到高疏桐，摆摆手，案几摆放着几卷案卷，示意让高疏桐自己去看。

　　高疏桐，开始翻看案卷。

　　谢至从壁龛中取出一盏油灯，点燃，放在案几上。

　　高疏桐快速地翻看案卷，只见泛黄的书册上墨迹未干，字迹凌乱，还有几滴干枯的盐渍在书册的右下角，抹过去会在手指头上留下几颗盐粒。

　　高疏桐快速翻完，将案卷扔在木几上，看向杜衡，疑惑道：“怎会如此？”

　　谢至将案几上的卷宗拿起来翻看，对高疏桐说道：“这……什么也没招认？”

　　只见案卷上明明白白记录着东宫侍卫的口供，侍卫甲：跟随皇太子殿下来到皇家狩猎场，刺客蒙面，未看见刺客面容，不知幕后主使。

　　侍卫乙：跟随东宫卫队队长来到皇家狩猎场，出现刺客，未能阻止刺客，刺客蒙面，没看见刺客面容，不知幕后主使。

　　侍卫丙……

　　口供井然有序，将东宫侍卫的说词一个个地记录下来。但是没有一个人见过刺客的容貌，也没招出幕后主使。

　　难怪高疏桐惊讶，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今早杜衡往公主府递的消息是：已经找到幕后主使，所以才乘马车往刑部大牢赶，发生与东宫车队争道的事。

　　杜衡的双眼布满红血丝，盯着人看的时候有些吓人，只见杜衡往后方牢门指指，道：“公主一看便知。”

　　本来用铁链锁住的牢门，此刻是开着的，谢至开路，高疏桐随后，杜衡强撑着在最后跟着，三人走进刑部大牢。

　　进门以后是一条狭长黝黑的走廊，空气中传来一阵阵粘稠潮湿的臭味，高疏桐忍不住打一个喷嚏，谢至停下脚步，问道：“公主，这里太黑，不然我回去娶一盏油灯？”

　　高疏桐还在思索，杜衡回答道：“前面有灯。”

　　前方路上的确穿出若隐若现的灯光，越往前越明显。

　　高疏桐摆摆手，以示不用，三人继续沉默地前进，穿过一个又一个小牢房，终于来到东宫侍卫所在。

　　只见东宫侍卫们一个接着一个，身着贴身中衣，双手吊在铁环上，白色中单透出血痕，像是受过鞭刑。

　　空气中传来一阵夹杂着汗臭和排泄秽物的气味，人证双脚分开，每只脚上都扣着锁链，锁链连着铁板，动弹不得。

　　侍卫脸色苍白，嘴唇失色，见到有人来也只是睁开双眼，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或者只能发出不成句的浑浊声音。

　　就算高疏桐对刑部审问的手段不娴熟，面对这样惨烈的画面也明白过来：这是酷刑过后的场面。

　　高疏桐转过头看向杜衡，眼神分明在问：这是人证，不是犯人。

　　杜衡什么也没有说，见高疏桐已经看明白，才慢慢地往回走去。

　　“没有想到，先生竟然有当酷吏的潜质。”高疏桐慢慢地说道。

　　杜衡横高疏桐一眼，连夜审问，步伐不稳，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被谢至搀扶住。

　　杜衡站稳脚跟，抽开被扶住的手，看着高疏桐，慢慢地说道：“刑部一根手指头也不敢动，怎么问得到口供？谁愿意干这样的差事。”

　　太子这下要恨死我。高疏桐心里想，可是不能说出来，还要安抚杜衡，道：“难为先生。”

　　也许是事先吩咐过，天牢里一个人也没有，牢房里空着，没有囚犯，也见不着衙役的影子。

　　三人从原路返回，谢至听见两人说话，又将刚才看到的画面与案卷上的口供联系起来，明白过来：东宫侍卫在动刑的连夜审问中，也没有看到刺客的容貌，没有招认幕后主使。只有两个可能，一，东宫侍卫的确不知道。二，此事牵涉到什么不敢得罪的大人物，东宫侍卫不敢说。

　　周围很安静，只有几个人的脚步声，谢至忍不住问：“东宫侍卫只是在场的人证，如果没看见刺客的脸，不知道幕后主使，不是寻常？”

　　何必用刑至此。

　　杜衡看高疏桐一眼，回答：“连夜审问，东宫侍卫口供一致，然而这么多人，都在不同的位置，刺客来时，每人应对的方式也不同，怎么会出现一字不差的口供？除非是……”

　　“串供。”高疏桐说道，“有人早知道会审问这一批侍卫，所以提前给一套说词让他们背，以求在审问时不会说漏嘴，呈现在口供上就是所有人的口供都一样。”

　　“侍卫们在东宫当差，谁能训练他们，让他们誓死效忠？”杜衡接着问。

　　高疏桐恍然大悟：“是太子。”

　　谢至也明白过来，除了皇太子殿下，没人能让东宫侍卫保持如此忠诚。若是他人，不方便越过太子，让所有人口风一致的。

　　“竟然是苦肉计。”高疏桐啧啧两声，又问，“那王敏之为何受伤？难道是苦肉计的一部分。”

　　杜衡摇头，道：“臣猜测，东宫的安排，王敏之未必知情。”

　　原来如此，太子原本的计划是刺客会刺伤他，但是在场的王敏之不知情，以为是真的刺客，见到太子有危险，扑上去挡剑才会受伤。

　　高疏桐想起狩猎场上太子明显的愧疚，原来刺客是太子安排的，王敏之受伤后，太子才会额外愧疚。

　　看来王敏之真的是皇太子殿下的好兄弟。

　　高疏桐看着杜衡，已经明白了，脸上浮起一个阴鸷的笑，问道：“刺客是太子安排的，孤就说太子不可能什么动静都没有。如果不是皇帝把查案的差事交给孤，他原本想把幕后主使栽赃给谁？”

　　当然是你。

　　不过杜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感慨：“女子重情，男子狠心。公主如果没有下定决心比敌人更坏，比敌人更恨，怎么斗得过这些人？”

　　高疏桐反而问：“既然行刺太子的刺客是苦肉计，那么，行刺皇帝的刺客是谁指使的？”

　　杜衡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时，三人已经一路走到门口，铁门是掩着的，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楚，走在最前面的杜衡停下脚步，道：“怎么回事？”

　　高疏桐停下来，谢至快步穿过去一看，回过头来，说道：“公主，门锁住了。”

　　三人来时，门就是打开的，没有锁，在去看大牢人证的这一段时间，谁专门过来锁住门，又是为的什么？

　　高疏桐有一些不好的感觉，感到寒毛直立，忽然听见噼里啪啦的响声，闻到阵阵刺鼻的浓烟，看见冲天的火光，听见外间来往人群呼喊着：

　　“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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