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虞晏并不一直这样清冷的。
　　那时候他刚上大学没多久，身上还带着股从西南的青山绿水溟濛雾霭间孕育出的清新灵秀劲儿。大家都知道他家境不好，可他为人聪明勤奋，踏实上进，又生来一副好相貌，待人接物虽疏离但温和懂进退，清贫坚韧有风采，是极出挑的人物。
　　那时约莫是三四月里，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H市满城柳絮纷飞，午后日光融融的倾落，有种难得的闲散与舒适。
　　上周四的体育测试，虞晏临时有活动要处理，和老师说好了趁着今天中午的时间补考。他吃完午饭，别过同学，拎着羽毛球拍来到体育馆时才发现老师还没有来，羽毛球馆的门尚锁着，他无处可去，干脆背靠着体育馆的墙壁闭目养神。
　　体育馆里羽毛球馆和篮球馆毗邻而建，对面则是并排的几个形体教室，因而这条走廊很长，两侧不开窗，此时天花板上的灯也关了，只有拐角的楼梯间中漏下一点光来。
　　虞晏独自置身在这一片阴凉里，不知为何，懵懵懂懂中他竟生出了一种隐身于黑暗中无由的轻松
　　慢慢的，他闭上了眼，手心轻轻覆上冰冷的墙面，循着一旁墙上笔直的墙线，他缓缓向前走去。
　　走廊上静悄悄的，虞晏能听到自己脚步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回声。
　　直到如水的乐声自走廊一侧的教室中传出。
　　虞晏蓦地睁开了眼。
　　那是一间形体教室，门没有关牢，屋内的练习曲不意外是阿拉贝斯克。
　　相当熟悉的曲调。
　　虞晏这才想起来，他好像听人说过，马上要来的校庆上，学校芭蕾舞社团打算出一个节目，最近正抓紧了午休时间在排练。
　　从门缝里看去，校舞团的姑娘们一个个容色白皙，轻盈纤细，正在屋内抓紧时间为校庆晚会排练节目做着跳舞前的热身，青春少艾的姑娘们活泼明丽，言笑晏晏，有种不令人厌烦的热闹。
　　虞晏愣了愣，觉得冒犯，退后了几步，本不欲打扰。
　　可午后的春光从对开的门缝中漏了一线，在地面上映出一个狭长锐角——温和明亮，像是春光的剪影，又像是偷来的光阴。
　　于是虞晏又不自觉的上前了两步，站在那束光阴里。
　　看着那些姑娘，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沉思又迷惘的神情，似乎在怀念着些什么。
　　慢慢的，他仰起头，抬起了手，同教室里那些姑娘们一般，右手虚抱在身前，左手手心朝下高过头顶，右腿向后抬起。
　　第四阿拉贝斯克。
　　一个相当标准的芭蕾四位手与步法，脊梁笔挺，脖颈修长，四肢舒展又漂亮。
　　乐声转疾。
　　他蓦地转过一个圈儿，在空气中留下一道看不见的惊艳弧度。
　　漫长而黑暗的过道，唯一的光落在他身上，高贵优雅，纤细不柔弱，如天鹅一样。如使有人知，恐怕很难不惊叹于这样的美丽。
　　突然，走廊尽头一声轻响。
　　一瞬之间，头顶灯光大亮，有人打开了廊灯。
　　虞晏几乎有一瞬间的慌乱，可这过道里再没有黑暗之处可供他躲藏，于是他很快镇定下来，站在原地，看向拐角处那个打开了廊灯的人。
　　来人大概三十许年岁——只看脸或许更年轻些，剑眉英挺，眼尾狭长，一副聪明狡诈的薄情相。在体育馆里也西装革履，收拾停当，戴了副不知度数的金边眼镜，有一种与场景不相称的人模狗样。
　　那人敲了敲墙壁，故作严肃地冲着虞晏道：“这位同学，偷看女孩子跳舞是很不绅士的行为啊。”
　　见虞晏呆愣，复又眼含了促狭笑意，话锋一转道：“不过，知好色而慕少艾，追求喜欢的女孩子也没什么错，只是要注意方式——我还没正式办理入职，所以是不会告诉你们老师的。”
　　“我是来补考羽毛球的。”虞晏道。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理，但这人没看到他刚刚的样子，总归是保全了他心底一点点隐秘的、不可言说的可怜自尊。
　　那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幸而教羽毛球的林老师恰吃完午饭回来，才将虞晏从这番尴尬的光景中解救。
　　“小虞啊，来的挺早。”教羽毛球的林老师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上课很严格，但人一向不错，此时人还没到近前就已经嚷开了：“中午吃的怎么样？别吃太饱，吃太饱一会儿动不起来。练得怎么样？——得好好练啊，考得晚就没有同学跟你组队了，我喂球可不会放水的！”
　　虞晏连忙跑上前，接过林老师手中那个巨大的保温壶拎着，一边恭恭谨谨地答着话。
　　这一番动静似乎传到了形体教室里，校舞团的女神老师王娴推门走了出来，正瞧见了一旁倚着墙壁站的“人模狗样。”
　　“诶？修齐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她惊讶道：“等了多久啦。”
　　“还好，没等多久。”谈修齐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手机：“电话倒是没少打，可惜一个都没通。”
　　王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今天上课的时候开了静音，忘记了调回来，道了歉，又抬头看谈修齐，发现他的目光一直越过她，看向了前方。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谈修回过神来，收回了目光：“只是觉得国内这些年来变化很大，经济发展的很好，教育理念也变了一些——很舍得花大把钱培养孩子的兴趣爱好和艺术修养，挺难得的。”
　　“谁呀？”王娴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走廊那头正在等老师开门的虞晏：“虞美人？那你恐怕走了眼了。人家那是天生聪明又上进，和家庭培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气质好吧？刚见的时候听人说是困难生我都不信，不过这样的孩子，总归会有好前途的。”
　　王娴说这话时颇有些感慨，但谈修齐只注意到了那三个字：“……虞美人？”
　　“嗨，外号呗！”王娴努了努嘴示意了下屋子里的群芳林立：“小姑娘们看人家漂亮取的。”
　　大概是校庆排练时间给的真的很紧，闲聊了几句已经大大浪费了时间，王娴没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说完这句就把谈修齐晾在了这里，回教室里拿了东西才又扭头出来：“诺，你的钥匙和卡——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老程也没说，尽量挑着贵的给你买了，房子也找小时工给你收拾过了，现在应该勉强能住。剩下的钱都在卡里了，还缺什么东西回头你再跟我说。”
　　“哪儿能再麻烦你呢，缺什么我自己去就好了。”谈修齐接过钥匙，把卡推了回去：“卡你就拿着吧，哪儿能让你和老程白跑一趟。”
　　王娴本还欲说些什么，谈修齐只说自己刚回国，什么都不熟悉，以后有什么事还要找她帮忙，于是也就不再推辞。
　　谈修齐拿着钥匙走了，趴在门边偷看的小姑娘们也一哄而散继续回到栏杆旁压腿的压腿，下腰的下腰，但眉眼间总是有藏不住的好奇与揶揄。
　　一个胆大突然笑着对着正坐在角落里换舞鞋的王娴问道：“王老师，你什么时候背着程老师又找了个这么帅的备胎啊！”
　　立时有不少小姑娘随声起哄附和。
　　王娴也笑：“帅啊？”
　　“当然帅啊！”
　　小姑娘红着脸点点头，虽在虞晏看来，这人有一张聪明过头的脸，但大众意义上来讲，确实也很英俊。
　　系着舞鞋上的绑带，王娴不甚经意道：“那你们有的下学期就能见到他，马上就是咱们学校的老师了，他下学期带国际商事仲裁。”
　　下面立时有欢呼声响起，还有不是商院的想要来选修这门课的讨论声。王娴看着小姑娘们讨论这位新来的帅气老师讨论得热火朝天，实在没忍心告诉她们，这人不是她的备胎，非要说的话，也是程喻航的。
　　实在是——
　　卿本佳人，奈何为gay。
　　“行了！开始练舞了啊。来来来，站好位置……”

　　谈修齐走在体育馆外，又听见窗棂内传来的阿拉贝斯克练习曲声，脑海里却不是姑娘们的衣香鬓影，而是一束门前投下的光影，少年眉眼如画，身姿纤细，舞姿优雅，长长的睫毛在眼前映出一道阴翳，却向着光，脆弱倔强。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于他而言，惊心动魄的一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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