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三刀

作者:孟中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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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1


      2012年的最后一天,富小景过得糟透了,但她想,自己不会永远糟下去。

      富小景把红牌伏特加放在收银台上,低头从钱夹里抽出一张五美元纸币,纸币上的林肯板着脸不苟言笑。

      店员请她出示证件,证明她已满21岁,否则不能将酒卖给她。

      在美国,21岁以上的人才有饮酒资格。

      她翻遍整个托特包,也没找到驾照。她一直把驾照放在钱夹最里层的,可今天出了意外。至于护照,在她拿到驾照后,就锁在了卧室抽屉里。

      “学生卡可以吗?我读硕士二年级,今年已经22岁。”

      “抱歉,这个恐怕不行。”店员微笑着冲她摇头,把学生卡交还给她。

      富小景接过学生卡,拿着酒瓶回到酒架前,对着瓶身骂道:“ f*ck this sh*t!”

      三个月前,一向悭吝的富小景抢到了新年音乐会的高价票,准备和罗扬去看。那时,罗扬和她已经约会几个月,她满心以为两人在恋爱,事实上只是她一厢情愿。罗扬和她的白富美室友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很快就如胶似漆,你侬我侬。她顾不上伤感,第一时间把票加价卖了,唯一可惜的是限价票已经售罄。如今这对爱侣正在她租住的房子里办新年派对,她无意去当电灯泡。

      去酒吧买一杯马提尼的钱她还是有的,只是她不想在聚会上强颜欢笑,更无意破坏别人的心情。时代广场她更不想去,置身于欢乐的人群中,只会衬得她更加不欢乐。

      她本打算拿着伏特加去图书馆通宵的,把酒瓶用牛皮纸包起来,一边敲键盘一边喝两口,在这个日子,也没人会来责备她,但现在计划被打破了。

      就在她决定认命时,她看到旁边酒架多了一个黑发男人。

      他站在酒架前选酒,面前都是些便宜货,身上的黑色羊绒大衣像是已有个十年八年的历史。尽管从侧面看他鼻子很挺,但富小景一眼就判定这是个东亚人,大概率还没什么钱。

      来纽约一年多,她的眼睛越来越势利,经常通过一个人的穿着打扮判断其经济状况,令人失望的是,判断通常不会出错。

      富小景对男人可能是穷人这一发现很满意,她更愿意和同类打交道。

      “你好,能帮个忙吗?”她走到男人背后,用最标准的普通话问道。她内心希望这是个中国人,如果是同胞的话,即使不帮她忙,也不会有别的麻烦。

      男人转身,很高,她仰视才能看到脸。

      她最近想钱想得要命,第一反应这是个能靠脸吃饭的男人。不知怎的,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螺丝刀——一款用橙汁和伏特加调制的鸡尾酒,素有“少女杀手”之称。

      富小景不是少女,喝了不知多少次螺丝刀,一次都没醉过。她只是觉得男人有些眼熟,可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太急于知道他是谁,以至于目光长时间钉在人家脸上。

      漫长得足以让人感到冒犯。

      “excuse me?”他的语气称得上友好,但眉眼间的气势却有些骇人。

      原来是个听不懂中文的ABC。

      富小景并未重复刚才的话,她抱歉地笑笑,顺便撒了个小谎:”sorry,I took you for someone else.”

      其实也不算谎,现在这样和认错人没什么差别。

      她终于心灰,拿着包向门口走去。

      圣诞节刚过,商店门口的圣诞树在短暂绽放后便径自凋败。

      富小景低头看了眼手表,她临时放弃了去图书馆的打算,到57街坐地铁大概需要二十分钟,赶在开场前买张站票或许来得及。

      纽约是最认钱的地方,只要足够有钱,便能享受到这个世界上最一流的服务,买到音乐厅最好位置的票。但穷人也有穷人的办法。来纽约一年多,富小景靠着学生卡只用一百来美元就在卡内基听了十几场音乐会。有几次还抢到过纽约爱乐的免费票。

      很多次,她穿着几十美金的行头早早坐在音乐厅里,看着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妇翩然入场,占据最佳位置,人家脖子上的项链她可能工作一辈子也买不起。她并没由此生发出嫉妒,相反有一种占了小便宜的得意。再有钱,也要和她欣赏同一场音乐会,呼吸同一片空气。

      偶尔也会沮丧,不同位置的气流还是有差别的,高价票确实有更多选择余地。

      她第一次买正价票,还没等到音乐会开场,要和她一起去的人就成了别人的男朋友。生活就喜欢这样捉弄人。

      糟糕的日子更需要仪式感。

      富小景决定去音乐厅门口买一张站票,站几个小时也没关系,让2012年在音乐厅伴随勃拉姆斯画上句号,总比在那间朝西的小次卧听免费电台好。

      冬季的纽约天黑得早,街灯透过玻璃灯罩散发出昏红的光。来纽约一年多,富小景的脚步从匆忙走向更匆忙,在曼哈顿,只要稍稍放慢脚步,马上就会被人超过。

      这条街是个例外,行人寥寥,安静得有些瘆人。冷风卷起她的长发,富小景紧了紧领子,加快脚步往前走,她顾不上从包里取出围巾,任寒风在脸上搜刮。不远处就是哈林区,最近一周抢劫事件频发。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富小景的心脏怦怦跳,手下意识地抓紧背包。包里有她刚从图书馆借的书,加起来要一千多美金。

      一个年轻黑人猛地从她身后窜出来,冲她膝盖踹了一脚,她顷刻就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又被踢倒在地。

      这是她第一次遇到暴力抢劫,却不是第一次遇到抢劫。

      来纽约的第一个年头,为了节省房租,她住在哈林区125街——一个曾经臭名昭著的地方。哈林区是黑人聚居区,她来这里之后,便被告知晚十点以后最好不要出门。某天晚上,她和男同学去42街看《悲惨世界》,演出完男生送她回家,从地铁出来穿过一个街口,两个老黑窜出来冲着他俩唱rap,想跟她借点钱花花,男生下意识在她身后缩了缩,她硬着胆子讨价还价,从口袋里摸出四美金二十五美分,老黑接过钱露出洁白牙齿,祝他俩夜晚愉快。

      那个夜晚并不愉快,男生受此惊吓后不敢回他的公寓,两人一起到了富小景的住处。彼时她和人合租三居室,她把卧室让给男生,自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喝着五十美分的速溶咖啡,想着怎么把晚上的这段际遇用到论文里。

      自此之后,男生便和她疏远了。她后来经常在图书馆不知不觉熬到凌晨,再一个人坐免费校车回到住处,隔着透明玻璃往外望,抬眼便能看到月亮,只看一眼,视线便收回来,继续对着手上的书本打哈欠。有时对着文献死磕到两三点,索性在图书馆里过通宵。再没遇到过抢劫。

      *
      今天是第二次。

      倒霉的事儿总是扎堆。

      富小景死死拽着自己包带,指甲下的皮肉由于过度用力呈现紫红色。从远处看,一个黑人拖着一个瘦弱的亚洲姑娘往前走,大概是冬装太厚的缘故,她膝盖被摁在地上摩擦也没有觉得痛。

      “把包还给我,我给你二十美金。”富小景讨价还价,她自信这笔生意能成交。

      看她这么护着包,老黑愈发觉得包里是稀世奇珍,更加不肯放手,拉着包的另一端,拖着她在路上刻下一个个印子。

      富小景觉得自己要死了。

      抢她的黑大个儿至少得一米九五,两个她也不是对手。

      咔地一声,包带断了,整个托特包重重砸在地上,大个儿抢先一步捡起了包。富小景眼看自己的包就要飞了,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拼命喊救命。

      声音之尖利狠狠激怒了大个儿,他另一脚踏在富小景背上,在她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空出来的手在她头部敲了一记。

      富小景的意识渐渐模糊,手却维持同样的姿势不变。后来听到砰的一声,大个儿应声倒地。

      她分不清是困倦还是疼,只想倒在地上大睡一场。

      一个声音让她坚持一下,救护车马上到。

      她是被救护车三个字惊醒的。

      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第一时间在头脑里搜索自己的保险报销额度和范围,生怕自己记错欠下一大笔钱。

      美国的急诊账单很是吓人,在没有保险的情况下,坐趟救护车几百上千美金就泡汤了,更别说拍CT住院。她认识一个留学生,虽然有保险,但阴差阳错去了保险网络外医院,报销额比网内低太多,只能自己消化上万美刀的账单。即使后来写邮件给医院哭穷,账单打了六折,每月分期付款,过程也够煎熬的。

      富小景整个人倒在地上,无视围绕着她的人群,大脑不受控制地蹦出一行行保险条款,紧急情况救护车免费,非紧急情况网内报销百分之九十,她的自付额是一百美刀……

      “你是受害者,就算这个混蛋没钱赔你,你也可以拒绝为急诊费买单。有问题,可以去找律师。”

      她睁开眼向这把声音的主人看过去,竟然是店里遇到的螺丝刀。这次他说的是中文,声音不大,却有安慰人心的力量。

      大概是她穷得带相,让人一眼就看出了她缺钱。富小景忍着疼不住地说谢谢,眼睛却瞄向不远处滚在地上的包。

      螺丝刀看了她一眼,单手把包拿到她手边。

      “谢谢。”

      “下次遇到这种人不要正面对抗,命比钱重要。这次你走运,他没带枪。”

      螺丝刀边说边在大个儿背上踹了两脚。一段堪比rap的骂喊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长时间的□□。抢她包的人现在听起来比她还要惨,两个胳膊脱臼了,整个人被掀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围观中有大个儿的同胞,让他不要再打无力还手之人,静等警察来。

      螺丝刀低头骂了声nigger,声音不大,只有倒在地上的两人才听得到。很明显,他是在故意激怒劫犯。

      倒地的大个儿深觉受了侮辱,要爬起来反击,又被一脚踢中了要害。

      随后,富小景听到一个十分抱歉的语气对着人群说道:“我也想放过他,但他不肯放过我。”

      “你好点儿了吗?”

      富小景动用五官努力挤出一个笑:“好多了。”

      螺丝刀把大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她不知怎的想到了裹尸布,忙说:“谢谢,我不冷。”

      她的声音马上就被警车声淹没了,一同来的还有消防车和救护车。

      大个儿并未否认自己的犯罪事实,只是声称自己受到了两个黄种人的种族歧视。就是因为无处不在的种族歧视,社会对黑人的偏见,他才不得已走上了抢劫之路。

      他来街上就是想转一转,没想到这个亚洲女孩儿听见他脚步声就跑,分明是把他当成了劫犯,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为了给她一点儿颜色看看,他才去抢她的包。这完全是一场意外。而男的简直罪无可恕,竟然当街骂他黑鬼。这个种族歧视者,一定要下地狱。

      “这里有人使用歧视性称呼吗?”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警察没有使用黑鬼一词。

      富小景立刻摇头:“没有。我没听到。”

      她在短暂休息后精神又恢复了清明,三言两语就向警察简述完了情况,并留下了联系方式。

      在富小景说自己姓名时,螺丝刀明显愣了一下,但她并没意识到。

      救护车里下来两个人,抬着担架向她走来,上救护车前她试图要从担架上坐起来,又被男人给按了下去,他把她散下来的头发塞到外套里,俯下身附在她耳边轻声用中文说:“不要担心钱。酒我放你包里了。”

      救护车门关前,富小景猛地坐了起来,向外面喊道:“你的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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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本文首发于2019年10月
    2.除了杨振宁姚期智这种有突出贡献的人士,普通人也是可以在转外籍后恢复中国籍的,详情可咨询当地出入境管理局。
    3.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与现实对号入座。我写的人物(不限主角)就是单纯的个例,不具有典型性,也不具有任何参考价值,所以请勿上升群体。
    可以这么说,留学生和留学生之间的区别有时并不比人与猪之间的区别小。单说美国,多的是家境一般靠着全奖日子过得还不错的,如果有留学意愿,千万不要被本文劝退,我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每个人的人生路径都是不一样的。任何一个变量发生改变,都会导致结果的不同。
    小富如果在田纳西而不是在纽约读书,故事就不是现在这个故事了。她如果在艾姆赫斯特租房而不是和许小姐这种二代合租,也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4.field research/field work 把“field” 翻译成田野确实很有争议,但鉴于田野调查已经成为一个专属名词,我就直接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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