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庙

　　万物生，万物亡，春来了春去了，冬天下雨夏天打雷，花开了花谢了，时间过了。
　　和尚坐在庙门口等人，现在该是春天了，天气暖了，和尚脱了冬天的夹袄，穿了一层单衣，一阵风过来，他觉得有点凉。
　　和尚闻到凉风里带了一点花香，知道应该是后山的花开了。
　　庙是小庙，叫铁门庙，窝在白鹤山的半山腰，从层林中露出一个小小的屋檐，算是深山藏古寺。和尚从记事起就在铁门庙里，听说是住持师父在庙门口捡到他，就养在庙里，养到四岁就给他剃了头，做了个小沙弥，给他起了个号叫怀海，到了七岁就让他跟着庙里的大和尚慧空学念经。
　　和尚，该叫怀海了，怀海的师父慧空是个胖和尚，怀海也是个小胖子，一大一小两个胖和尚在庙里走来走去，香客们看着觉得很有趣，不时有人给怀海带糕饼来吃，怀海仗义，糕饼也要留一份给慧空，大和尚小和尚半夜睡不着，就爬起来坐在禅房门口，伴着虫鸣吃糕饼。
　　怀海还有一个师叔，叫慧元，慧元记性好又聪明，经书背得快，人生得又好看，又会说话，念经的声音也好听，天生是个当和尚的料。比起师叔，他师父慧空就是个一只脚踩在红尘里的和尚，他管庙里的帐，管收那几亩地里的租子，管庙里的菜和斋饭，一个管钱管饭的和尚，大概不算什么修行的和尚，住持师父说慧空凡心太重，太贪口欲，要戒。
　　怀海听不懂，问他师父：“什么是贪口欲？”
　　慧空愁眉苦脸地看着他：“唉，以后糕饼你自己吃，不要给我吃。”
　　第二天怀海就不接香客给的糕饼了，慧空问他，他说：“师父不吃，我也不吃，要吃一起吃。”慧空看他眼馋又不吃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里一片柔软，揉揉小胖子的脑袋，在心里说去他娘的戒口欲，我要和我徒弟一起吃饼，成佛让师弟去吧，我就在人间。
　　作为一个胖子的师弟，慧元过得很清苦，他早起晚睡，吃得又少，成天都在禅房和大殿上诵经，人瘦得只有他师兄的一半。怀海经常担心他师叔走在路上被人吹口气就飘走了，怀海藏了糕塞给他，慧元笑眯眯地蹲下来，一边跟他说话，一边把糕撕成小块喂给怀海吃，怀海不知不觉就把糕吃完了，等师叔走了才发现糕都进了自己的肚子，怀海小小的脸上就皱成一团，像个大人一样叹气。
　　慧空走过来看见自己徒弟叹气，觉得好笑，就问他：“叹什么气？”
　　怀海正正经经地回答：“我怕师叔饿死了。”
　　慧空也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脑袋：“你师叔这么多年都没饿死，不要担心了。”
　　那时庙里的香客不多也不少，他袖子里还藏着一块芙蓉糕，师父的手大而温暖，盖在他头顶，远处的禅房里传出师叔低沉的诵经声，风夹着后山的花香，这就是他八岁的春天，好得像一场梦。
　　第二年秋天，庙里送进来一个小男孩，和怀海一样都是九岁。
　　小男孩穿着绸缎衣服，挂着长命锁，眼睛大得吓人，一张红嘴巴紧紧地抿着，盯着面前的大小和尚看。送他来的是个一对儿中年男女，那个男人说话很客气，住持师父和慧空把他请进房，三个人关上门不知道在说什么，中年女人就守着小男孩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
　　怀海在禅房外面扫落叶，扫把扫过来扫过去，扫到了那个小孩子脚边，扫把碰到了他的鞋。那是一双漂亮的鞋，鞋头是金线绣的老虎，老虎眼睛上镶着不知道什么石头，在太阳底下晃了他的眼。怀海抬头看他，他也在盯着怀海看，两个小孩子眼睛对着眼睛看。
　　旁边站着的女人不高兴了，喊怀海去一边扫地，小男孩又抿着嘴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老虎鞋看。怀海捏着扫把不动，他听到禅房里的响声，他们要出来了。怀海小步跑过去站在门口，三个大人一开门就看见胖沙弥抱着扫把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们，中年男人忍不住摸了摸怀海的头，他家里也有个儿子，他摸完怀海的脑袋，又跟住持师父和慧空行了个礼：“府上这位，就拜托了。”住持师父他们也回礼：“施主放心。”
　　中年男女走了，留下那个男孩子，怀海拽了拽慧空的袖子，慧空低头看他，怀海小小声问他：“他们怎么不要他了？”
　　“没有不要他，只是送他来庙里出家。”
　　怀海抱着扫把很感叹：“这么小就来出家？”
　　慧空看着他觉得脑袋痛：“你自己几岁？”
　　怀海不说话了，盯着那个男孩子看，男孩子很坚定地挺着背，穿着老虎鞋的脚一下一下地磕着石凳。怀海突然就想起后山的一只野猫，老是背对着人蹲在一块大石头上，也很坚定的样子。
　　第二天男孩子就剃了头，有了个号，叫怀光。
　　剃了头的怀光显得眼睛更大了，住持师父把怀光记在慧元名下，算慧元的徒弟。
　　怀海和慧空站在一边看怀光给慧元行礼，胖和尚看瘦和尚，两个胖和尚衣服被肉撑得鼓鼓的，两个瘦和尚穿衣服像竹竿顶着布。怀海一边看一边想着怀光的老虎鞋，好看的老虎鞋和好看的衣服，昨天晚上都被烧了。
　　它们被放在一只小小的火盆里，火苗卷上来，老虎鞋被火一口一口吞下去，金线化成灰，绸缎化成灰，什么都没了。
　　慧元师叔站在火盆边念经，火苗明明灭灭，火光在师叔脸上投的影子也奇奇怪怪。
　　怀光裹着一件旧僧袍，远远地坐在屋檐底下，月亮底下他是个灰白色的影子。
　　慧元师叔诵经的声音在夜色里传得很远很远，后山里那只野猫又叫了，惊飞了一两只鸟。
　　怀海偷偷跟师父说怀光安静得像个鬼，师父瞪他：“那是你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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