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上帝知道

作者: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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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夫与蛇


      台风如约而至,暴雨下了整整一个星期,阴云盘旋在安城上空,冷清的街道隐约有警笛声传来。

      两周前港媒便爆出了傅桓知的婚讯。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钻石王老五,几乎是全港未婚女性心中的不二择偶对象,如今终于名草有主,香江不知又有多少豪门梦灭。

      傅家是老牌的香港豪门,虽未能跻身富豪榜首,但坐拥地产无数,酒店业、娱乐业、博.彩业都有涉足,在全港亦声名赫赫。

      八卦周刊花了大段篇幅报道傅桓知的家世背景,却对那位傅家准儿媳的身份只字不提,因为不是公众人物,所以甚至没有挖出姓名。而这位傅家三少又一向行事低调,洁身自好,多年来从未有过桃色新闻缠身,身上本就没有太多娱记可挖的料,这次突然传出婚讯,大约是真的要成家生子了,报社都众口一致的给予祝好。

      如果路过报刊亭时多留心一下娱乐周刊的头版,或许她就不至于是最后一个才知道他的婚讯的人。

      断掉电话的当下,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香港去。她不知道回香港要做什么,甚至不知是否应该见他,又或是见到他,该说些什么。

      傅桓知是谁,宋瑾瑜又是谁。他今朝不结婚,他日她当真就能做傅太太?
      不过是痴人说梦吧。

      还好台风过境,没有一班能离港的航班,老天给了她完美的借口,用以掩饰她根本没有当面质问他的勇气的事实。

      隔着玻璃望着雨幕下的兴安江,MP3播放着杨千嬅的《假如让我说下去》。

      “暴雨天我至少想讲挂念你,难道你无台风会决定留下,但我想如楼底这夜倒下来,就算临别亦有通电话……

      我怕死,你可不可以暂时别要睡,陪着我,让我可以不靠安眠药进睡……”

      歌恰好唱到这一句,一声踹门的巨响。

      猫鼠游戏的开场,他们是宿敌,也是闯入彼此人生中的不速之客。

      魏邵天脸色苍白,湿漉的短发挡在额前,盖住了眸中的阴鸷。他左手捂在腰上,右手则握着一只黑色的手.枪。

      他就这样闯入,发是黑的,眼是黑的,黑色衬衣深浅斑驳,分不清是水还是血。像一匹受伤的黑狼,步步紧逼,脚下的皮鞋因为雨水打滑,每一步都踉跄不已。

      音乐仍在播放,她却是失语的状态。

      漆黑的枪口一晃,宋瑾瑜扯掉耳机线,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他一手握枪,一手扶着桌沿,仿佛要靠借力才能站稳,一直绕到了办公桌后,才倚着墙缓缓坐在地上。即便如此,枪口也不曾转变方向。

      “警察要是进来,你也没命活。”

      宋瑾瑜如梦初醒,这才听见窗外忽近忽远的警笛声。再看眼前这个负伤挂彩,还在口口声声威胁她的男人,可想而知,安城的某处刚发生了一场动静不小的械斗。

      她退到窗边,往楼下探了一眼,两辆警车正停在办公楼下,出口已被堵死。这栋楼有二十层,按照逐层排查的速度,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这里。

      他此刻藏身的地方被文件柜和办公桌挡住,正好是整间办公室的视线死角,只要警察不进到屋子里搜查,就不会发现藏了一个人。

      也许是面对生死的反应,又也许是律师特有的理性权衡。她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冷静果断,从反应到决策,不过数秒。

      魏邵天握枪看着她的每一个举动。

      她将他一路进来留下的水迹、血迹清理干净,再关掉电脑显示器,从饮水机接了一杯水,泼在外套和雨伞上,然后拿上包,佯装是刚从外面回到办公室的样子,最后关掉了灯。

      没了光源,四周陷入一片昏暗。魏邵天仰头躺靠墙,腰上传来的痛觉令他有瞬间晕眩。

      一周前,他派齐宇去码头盯梢。原以为因台风来袭,这周都不会有货进港,没想到,前天有一艘越南来的货船硬是顶着暴雨进了港。齐宇给他打了一通电话报信后,就失去了联络。

      齐宇跟了他三年,平时虽然油腔滑调,但办事从没出过岔子。他最后打那通电话时人在码头,那么只有两个可能——死了,或者被雄帮的人扣住了。

      他能走到今天,全凭他够狠,但他清楚,魏邵雄能比他更狠。他前头搞了伟强,算是折了他的一条腿,按魏邵雄的作风,当然要废掉他的一只手,才算是礼尚往来。

      难怪那天在佛堂,魏邵雄特意提醒下周有货进港,原来是下好了套等着他跳。

      今天动手之前力坤也劝他了,雄哥管货,咱们管帐,本是井水不犯河水。虽然是雄帮动手抢地盘在先,但现在我们动了他们的货,人被抓了,这就是一车换一马的局。亏是亏了些,但也得认这个栽,不然谁都不好收场。

      魏邵天当时就怒了,管他妈谁先动的手,不论如何,都得把人给接回来,不论死活,都得有个交代。人是他派去的,出了事就当个弃子?不可能。

      这帮兄弟跟着他,图财谋利也好,伤天害理也罢,到底都是为他卖命的。就算今天折在魏邵雄手里的不是齐宇,他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他的目光在有限的视野里漫无目地游走着。

      南方潮湿,白色的墙面已有几处斑驳,百叶窗也折了几叶,文件柜也还是老式的灰色铁柜,边角都有了锈迹。办公桌底有一双黑色的平底鞋,旁边还有一只黑色的mp3。

      他鬼使神差地捡起那只mp3,伸手的动作牵动他腰上的伤,一阵撕裂般的疼。

      RIO PMP300,十年前MP3问世时出的第一款机子,搁现在就是一个古董机。他拿在手里端详,无意看到背面刻着几个字。

      赠瑾瑜,1998。

      屏幕是亮的,歌曲仍在播放,他戴上耳机,播的是杨千嬅的《小城大事》。

      这个女人身上,实在有太多令他觉得费解的地方。

      最令人费解的是,现在,他居然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压在她身上。

      外面传来门把扭动的声音,一丝光亮透进来,魏邵天屏息凝神,复又握紧了手里的枪。

      “徐警官,这么巧。进来喝杯茶?”

      “喝茶下次吧。办案子,要紧事。”

      着便服的警察往漆黑的办公室探了一眼,“看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出入没有?”

      宋瑾瑜抖了抖雨伞上的水珠,“我也就比你早到一步而已。本来快到家了,半路想起有个文件没拿,明天出庭要用,只好回来一趟……我见楼下停了好几辆警车,出什么事了?”

      “泰安在渡口械斗,我们在追几个头目,估计逃到这一片了。整栋楼都封锁了,排查完之前不允许进出,恐怕你要等一阵子才能下班回家。”

      “你们查案要紧,理解理解。”宋瑾瑜顺手按下门边的电灯开关,“我的办公室就这么大,藏不了人,要进来搜搜吗?”

      “没事就好。他们身上携有武器,最后在排查完之前不要出来走动。”领头的那人有些不耐烦,“平时不搞事,选这鬼天气,唉,也不知道今天要弄到几点……我先去忙了。”

      “辛苦了。”

      宋瑾瑜反手关上门,靠着门背直到外面的脚步声渐远,才开口道:“警察走了。”

      “宋律师刚刚失恋吗?听得都是伤心的歌……”

      她循着声音绕过办公桌,映入眼帘的血迹令她一愣。

      魏邵天单腿弓着,身下的米色地毯被血染了一隅,手里除了枪,还有她的mp3。

      “麻烦你尊重我的隐私。”

      她从他手里夺过mp3,收起耳机线放进包里,“还有,赔我一块新的地毯。”

      他嘴唇无色,额上亦冷汗密布,语气却还是很惬意,“你喜欢什么款式,我派人去香港买,多贵的都可以。”

      “魏先生还是先想想怎么活命跑路吧。”

      他依旧满不在乎,“你跟警察很熟?”

      “我接过刑事案件,所以认识几个警官。”她答的镇定自若,“魏先生不清楚我的底细,也敢慌不择路的进来?”

      “我是知法守法的好市民,出了事当然要来找律师了……”他捂着小腹缓缓坐起来,都已经这副模样了,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藏匿罪犯,《刑法》要判几年,宋律师?”

      她被他气得胃疼,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扔给他。

      “你最好在断气前让你的小弟来接人,否则我下半生都要为自己打官司。我不想重演农夫与蛇的悲剧。”

      他把毛巾缠在腰上,豆大的汗珠从鼻尖往下滴,呲牙道:“施以善举,搭救落难之人,本就该是不图回报的。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遇上谁,然后一不小心,就把命也搭进去了。这才是人生最有趣的地方。何况农夫与蛇,也不一定是悲剧。”

      “泛滥的仁慈只会作茧自缚。即便农夫救了蛇,也不会改变它恶的本质。”

      他冷笑,“难道见死不救,就是善了吗?”

      “如果你身处炼狱之中,有人向你伸出了手,无论出于什么初衷也好,这份恩情都应该永世铭记,不是吗?”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当然,我跟魏先生说这些,也是白费口舌。”

      他保持着半躺的姿势,目光直直越过一米高的写字台,肆意又妄为,“你这么嫉恶如仇,不应该干律师的。”

      她纠正,“的确不该当你的律师。”

      “你的世界里只有好人和坏人。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分男人和女人。如果农夫与蛇是个爱情故事,就还能有另一种结局。”

      说着,他晃了晃枪口。

      虽然不知道他此刻的意图,但她却看穿了他的虚弱。警察还在楼里,开枪无疑是自寻死路。这把枪此刻于她而言,仅有威慑作用,却起不了威胁的作用。更何况他腰上受了伤,虽然不知是枪伤还是刀伤,严重与否,但不过须臾,毛巾已被染得失去原本的颜色。即使如此,他也神色如常,不惊不忧,更没有要逃跑的打算,反倒把全部的力气都花在与她聊天上。

      “别紧张,我只是想让你坐近一些。我现在耳鸣,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她摸着墙往前走了两步,只听他道——

      “如果我现在就在炼狱里,你愿意伸出手吗?”

      他干脆松开握枪的那只手,仿佛为表达诚意,举在半空中,等待她的答复。

      这一秒,蝴蝶煽动的它的翅膀,往后的故事都要改写。

      她差一点就要犯农夫的错误,误把他当作是个孤苦的受难之人。还好理智告诉她,他不过是一匹经历恶战的狼,因为负伤而奄奄一息,只要假以时日,他又会恢复原本的面貌,甚至随时可能反咬她一口。

      明明墙上的挂钟仍平稳不急地走着,魏邵天却觉得一秒钟从没有这么长过。他似乎等了有很久,足以用一生来计数,也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不过一句不走心动的鬼话,睡一觉就会忘记,他却不知在期待什么。也许他此刻是真的在炼狱里,想要抓住一块浮木,闭眼歇一会儿……哪怕一会儿也是好的。

      按照现在的失血速度,用不了等警察离开,他就会先因失血过多而休克,便是连说话也费劲,举在半空的手却不曾放下。她于心不忍,蹲下身,敷衍似的挥开他的手,“你带了电话没有,用不用联系你的小弟?”

      他抬了抬半覆下的眼皮,还是照旧贫嘴滑舌,“我还欠你律师费没结,怎么能走?”

      “你记得就好。”

      “律师费太贵,不如肉偿划算。”
      嬉笑着说完这句,他的声音渐低下去,“你放心,我这个人一向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谁欠我的,我欠谁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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