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要不是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我们家能被罚款？”熟悉的声音从院里传过来，院墙上还有粉刷的“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的口号。杨柳今年已经十六岁了，本该上初中的年纪却早早的辍学在家干农活，家里实在是太穷了，十几年前她的出生恰好赶上第一年计划生育的实行，村里抓的紧，被罚了好大一笔钱，虽然她之后还出生了一个弟弟，父母依然认为是她拖累了整个家庭。

　　“让你下地干活你干不好，让你在家做饭你也做不好，生你除了罚钱你还有什么用？”刘淑娟的嗓门冲出天际，吵了几家人的休息。

　　“弟弟来缠着……”

　　“娟儿啊，咱能不能小点嗓门啊，忙活一上午了寻思晌午睡个觉，孩子做错了就说说就行了啊，下午还得干活呢。”隔壁王婶从墙头探出头，“不行你就让丫蛋出去打工吧，听说城里挣钱多，看丫蛋平时手脚也挺麻利的。”

　　“再过一年吧，咋的也得等天成上小学的，”刘淑娟撒开拽着杨柳衣领的手，拍拍身上的灰，“天成今年8岁了，明年上小学正好省心了，要不我在地里头也放心不下。”

　　“那我先回去睡觉了啊，别跟孩子生气了。”王凤霞从墙头边走回去，小声叨咕：“怎么着也生下来了，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咋能这么心狠的。”

　　杨柳心里还回荡着那句“听说城里挣钱多”，挣钱多啊，是不是就能养活自己了，也不用在家里受气了？自己……也不是赔钱货了？

　　日子一天天走着，杨柳越发坚定了进城打工的想法。

　　“淑娟送孩子上学登记啊！这日子可真不抗混，你们家天成都9岁了，哈哈哈。”孙家媳妇杨芳带着自己9岁的女儿迎面走过来。

　　“是啊，天成都9岁了，你也带孩子上学啊？”

　　“小雪今年也9岁了，得上上学学习学习。”杨芳捏捏自家孩子的手，笑着说。

　　“我跟你说啊，这小姑娘你就让她念到小学毕业就行了，读那么多书没啥用，最后还不是嫁到别人家去了就让她能认个字不错了。”

　　杨芳的脸色瞬间凝住，强挤出笑意，“那淑娟我们先去买点文具，你先进去吧。”刘淑娟拉着杨天成往村里的小学走，背后杨芳“呸”了一口，“什么玩意儿，自己耽误了杨柳还要拉着我们家孩子！”孙雪也听懂了刚才刘淑娟说的话，暗暗白了她几眼，发誓以后再也不跟杨天成一起玩了。

　　给孩子登记报名完，刘淑娟回了家，杨柳怯怯的走上来，“妈，弟弟上学了，我想去城里打工，给家里挣钱。”

　　“挣个屁挣，你挣那点钱还不够塞牙缝的，消停在家待着，等来年给你物色一个好人家嫁了得了，行了，等下午你弟放学你去给他接回来。”

　　“哦……”

　　“你拖这么长音干什么？咋的，不乐意啊，是不是觉着自己长大了翅膀硬了，这管不住你你还要学老田家那小子偷钱跑呗？”

　　“不是不是不是，我没不乐意，没不乐意。”杨柳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埋越深，刘淑娟看着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对着杨柳的脖子后颈一掐，“我看你就是不乐意，咋的，你还想出门找男人啊，找个城里的是不是，让你接个你弟放学这么多事！”

　　杨柳眼泪都疼出来了，但是她不能出声，出声会换来更多的打骂，只能不断的摇头，心里的念头却不断的涌上来：逃走吧！

　　刘淑娟发完了火挎着筐往地里走，让杨柳在屋里把刚摘得豆角择了洗干净，下午杨天成回来打算给他炖豆角吃。杨柳嗯嗯应着，手上端着铝盆，这铝盆比她的年纪还大些，依旧结实耐用，搬个小板凳麻利的择着豆角，择完又洗了洗，洗好了放盆里，锁上门就去了村里的小学等杨天成放学。

　　杨柳就蹲在杨天成班级的墙根底下听着当初自己的老师如今又操着同样的语调给弟弟讲，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之挺难受的，村里面老师少，一个老师至少要教三个班的同一科目，自己当初的成绩算是中等偏上，小学毕业以后刘淑娟说什么也不给她交书费了，老师也觉得挺惋惜的，杨柳的大哥杨天仁当初是因为交了杨柳的罚款，没钱了，没法继续读下去，嘴上不说埋怨杨柳，心里却也是颇有微词。

　　很快小学放学了，杨天成一眼就看着杨柳等着他，扫了一眼杨柳就跟着村里自己的小团伙一溜烟跑走了，杨柳在后面跑着喊着也追不上，听着几个孩子似乎要去村边大河玩，跑到村里的三岔路口时，杨柳终于追上了杨天成：“妈让我接你回家，妈说给你做好吃的。”
　　“我才不用你这个赔钱货接我！”杨天成眼皮一抬，扬着脖子，“我不用你接我，我还要去跟大柱他们玩呢，赔钱货自己回家吧。”

　　“赔钱货！赔钱货！”周围的几个孩子都起哄叫着，杨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杨天成的胳膊，“妈叫你跟我回家，你回不回？”

　　“不回，我就不回，你让妈自己来接我！我才不跟赔钱货一起回去！”杨天成梗着脖子，一边哭一边大喊。杨柳直接把杨天成拽回家，刘淑娟早就从地里回来了，摸着杨天成的放学时间做的菜，都摆上了桌子，听着院里杨天成哭着喊着，“谁招惹我家天成了？”站住一看是杨柳拽着杨天成，杨天成哭的更厉害，“妈，妈这个赔钱货打我！”

　　杨柳在刘淑娟发怒之前抢先说，“妈，你叫我接他回来他不回，还要跟大柱他们去大河边玩。”刘淑娟一听就火了，抢过杨天成胳膊，对着屁股来了几下，“我告没告诉过你不许去河边？掉河里淹着怎么办？你还有脸哭？”杨天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刘淑娟看着又气又心疼，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己哭起来：“家里本来就没钱，生你二姐又被罚款，把你大哥都不能念书跟你爸出去打工，家里头就你一个能念书的你还天天惦记着往河边去，万一你没了妈可怎么活啊！”杨天成听着听着就傻了，半晌回过味来猛地推了杨柳一把，“都怨你，没有你家里怎么会这样！”

　　杨柳听得正伤心，自己明明刚毕业一年，成绩还不错，家里却说不供就不供了，自己也能读书，凭什么家里只剩杨天成一个了，被推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杨天成已经在自己身上打了好几下，杨柳也火了：“我是超生的，你不也是超生的”杨天成愣住了，他从大人的话里早就知道了超生是什么意思，只是自己一直不愿意面对罢了，被杨柳直白的捅出来只觉得相当难堪，也不吭声，去了里屋再没了声音。

　　刘淑娟却不罢休，“你怎么说话的？当初脑子进水了把你生下来！”

　　“脑子进水了把我生下来？那你把我生下来干嘛？你怎么不直接掐死我啊，把我养这么大为了什么啊？天天叫我赔钱货吗？”

　　“好啊你，还学会顶嘴了，”刘淑娟扯过杨柳，又打又踢，杨柳想哭，疼，真疼。

　　“你干脆打死我算了。”杨柳突然平静了，“打死我你就再也不用生气了，省的我在家碍你的眼。”

　　“咋的，还想死啊？有那能耐你现在就死啊，当着我的面死。”

　　杨柳看着菜板上的菜刀，直接抓在手里，对着自己的脖子就要划过去，刘淑娟看见杨柳毫不犹豫拿起菜刀心就颤了几下，看着杨柳决绝的样子手倒是很快的拦住了杨柳，拦得快也没伤到，把菜刀夺下来扔出门外，拉着杨柳坐在饭桌旁边。

　　老房子隔音很差，杨天成差不多也听个完全，听到刘淑娟喊的时候就觉得不对，今天杨柳实在太反常了，以前她从不敢吭声，今天连妈都敢顶嘴，所以听到他就立马从屋里出来了，正好看见杨柳把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被刘淑娟夺下那一幕，今天的情景实在是太让他震惊了，站在门口感觉腿钉在了地上，没法挪动。

　　“杨天成，过来，吃饭。”刘淑娟说话还带着颤音，“吃饭。”

　　饭桌上第一次没了声音，杨天成不敢吭声，连菜也不敢夹，干扒着饭；杨柳不想吭声，木然的吃着碗里的饭，也不夹菜；刘淑娟根本没心思吃饭，母女三人倒是将特意做的菜全剩下了。杨柳吃得快，站起来刚要走，听见刘淑娟在背后说：“等你爸和你哥回来，让他们带你进城打工。”

　　“行。”杨柳应了一句就回了里屋。

　　吃好了饭刘淑娟把菜刀捡回来藏了起来，再不敢叫杨柳做饭，杨天成一看到菜刀就会想起那一幕，也不敢直视菜刀，那把菜刀再没出现在杨家人面前。

　　刘淑娟去哪里都要带着杨柳，村里人都挺诧异，因为那天杨天成放学刘淑娟回来的早，村里人去地里干活还没回来，所以并不知道杨家发生了什么事。马上要收地了，杨家的男人也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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