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台

　　一

　　“人间与阴间的界线在哪里？”

　　礼寻不耐烦地答道：“就你走的这一段路，都算是边界的一部分了。”

　　我从人间来，而礼寻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想必有无数过路人都问过这样的问题，她不耐烦也是应该的。

　　“走过黄泉路，然后到这里，旁边这条河就是忘川，这河上架着座桥叫做奈何桥，桥上有个人会给过桥的人分发一碗忘川水煮的汤。”

　　“忘川里有什么吗？”

　　“忘川底下沉着人们生前的记忆，有些人不愿意过桥，非要在河边徘徊，甚至想要跳下去回忆往事，就淹死在里面，时不时浮上来吓人。”

　　“旁边这个是？”

　　“你说这座高台啊？那个是望乡台，是让人们最后看一眼人间的事物用的。其实看了也没用，过了桥什么都忘了，就只是圆个最后的念想罢了——说不准自己下一世还不能到人间去呢，他们觉得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这样么，就没有人不愿走下望乡台的么？”

　　“当然有啊，只不过看得久了，他们也就死心了，自然会下来的。”

　　二

　　“恭喜孟公子，贺喜孟公子！”“新婚快乐！”宾客亲朋环绕，孟相的面上是藏不住的笑容，“感谢各位今日莅临！大家吃好喝好！”

　　新娘子贾宜琴在拜过堂后就到婚房休息，红盖头挡住了新娘子带着红晕的脸庞。她听见外面的热闹，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忐忑，今日可是自己的新婚之夜啊。

　　“哪位是孟相？”门外尖锐的声音传来，孟家的老仆正在门口迎着宾客，以为这也是来喝喜酒的宾客，一瞧，却是身着官府的一群人。

　　大家正热热闹闹快快活活地贺新婚，官府怎么来了人呢？大家虽然不解，却也恭恭敬敬地等着他们发话。

　　“哪个是孟相？”

　　“是我是我。”

　　“孟相接旨——”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庆祝着这一日。

　　除了李宜寻，她在高高的望乡台上迎风而立，眼泪都化在了风里，除了她自己，没有知道她在哭。

　　当初自己怎么就那么豁达地对他说，你要好好生活，要结婚生子，要金榜题名呢？怎么会不在意呢？我假装不在意，可是他真的不在意了。

　　跟所有的烂俗故事一样，孟相曾经也是一个穷酸书生，李宜寻就是那个跟他私定终身的富家小姐。只不过在他们的故事里，还不等孟相成为负心的状元郎，李宜寻就先死了。

　　李宜寻想，其实我真的不在意的话，我怎么还会执着地在这里等着看他的未来呢？

　　可是李宜寻还是想多看他几眼，毕竟她还是在意那个新娘子。她看到那个新娘子娇羞地坐着等待新郎，喝得酩酊大醉的新郎官被扶进了房间，然后倒在床边。新娘子只好自己把盖头掀了，然后把这个醉鬼扶上床。都说醉了的人都爱说疯话，这人也不例外，他嘴里嘟囔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词句，简直不像是一个状元郎能说出来的话。

　　李宜寻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从孟相的嘴里吐出来，那似乎是自己的名字。

　　“尽管这可能是我的幻觉，但是我也心满意足了。”

　　三

　　“后来呢？”我又问。

　　“后来？后来李宜寻放下了，就过桥了。”

　　我不信，我觉得礼寻隐藏了一些情节没有说明白，我的心中有了一些猜测的，但未能得到验证。

　　“其实人真的没有必要知道太多的，有时候能骗过自己就可以了。”

　　礼寻的话中似乎颇有深意，什么叫“骗过自己”？我想了想，试探着说：“其实望乡台根本不能看到人间吧？”

　　礼寻面上露出惊讶，转瞬又恢复平静：“你很聪明，我喜欢跟聪明人聊天。”

　　“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的，是在孟相说出你的名字的时候吗？”我又问。

　　礼寻竟然露出了笑容，然而我却觉得脊背发凉。她说，“好了，你知道的够多了。”

　　“反正我听完等下也要过去喝孟婆汤的，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还在意他吗？都这么久了。”

　　说完这话，我却想到了一些奇怪的点：孟婆姓孟，孟相也姓孟；而这个“礼寻”是李宜寻的话，那她不早就该投胎去了，还在这里干什么呢？

　　“想喝孟婆汤，用不着等下，现在就可以给你。”礼寻忽然变出一碗汤往我嘴里灌，她说：“你知道孟婆为什么叫孟婆吗，是随夫姓的孟啊。”

　　我被汤呛到了，勉强说出话来：“汤……你是孟……孟婆……”

　　“对，我是。赶紧喝了吧，快些过桥去。”

　　我重新组织逻辑思路：孟婆其实是那个新娘子贾宜琴，因为她才有资格冠以夫姓。我推开汤碗，继续追问：“你……你是……贾……”

　　“呵呵，我是贾宜琴，孟相娶我，照顾我，但是他不爱我，他念的永远是李宜寻的名字，我一生都活在李宜寻的阴影下。”

　　我明白了：望乡台是真的，孟相在大醉的时候真的叫了李宜寻的名字，所以李宜寻主动放下了一切回忆，丢在忘川里，过了桥。但是贾宜琴也听到了，所以她是意难平的那个人，她是放不下、徘徊着不愿走的人。于是她不愿意过桥，成为了给人灌汤的孟婆，又化名礼寻，与我交谈。

　　礼寻虽是个弱女子身形，力气却奇大，她又把汤碗推到我的嘴边，卡着我的下颚，把汤灌进去。我在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听见她说：“我不甘心呐，我居然是个笑话！所以我要留在奈何桥上给大家喝下忘川水熬的汤，让大家都忘掉爱的人，看他们翻脸不认人，看他们刚刚说完的海誓山盟爱意绵绵都变成笑话！”

　　四

　　孟婆笑吟吟地对我说，“走过这条桥，去到轮回台，你就能进入下一个轮回了。”

　　我把碗还给她，说，“好。”

　　我往前走，还能听到孟婆的笑声，那笑声中有一些诡异，又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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