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刀休留

　　泽岳二年，垂苍十六年。

　　颜曾在深夜独自偷跑至霹雷城的城墙边。战场的烽烟焚了五天五夜，尸体烧焦的味道已让人麻木，他的鼻腔再感受不到故土的气息。他攥着一张早已破损的信笺，伏|在沾满泥水与金汁的城墙上失声痛哭。

　　信是城内降兵带出的，执笔人是颜曾的三伯父。信中只写了一句话，告知颜曾，族中五十余口已决意绝|食，不受贼子之粮。久别近十年，偶得家人书信，竟无一字是问己。他不曾想到，数年|前的一个决定非但没能让他救苍|生于水火，反倒成了自己至为敬佩的长辈口|中的“贼子”。

　　他好似度过了一个无梦之夜，闭眼时是年少意气轩昂，海阔天空，再睁开眼，已是命债累盈，无处可去。

　　六丈之外的营帐旁，正值壮年与初显老态的二人远远地观望着。他们未披甲，只穿了简单的防具，气概纵横，与一侧值守的布衣卒子与铁甲军士皆大不相同。

　　“你该劝劝他。霹雷城久攻不下，不日便要轮到你我出战，莫要生出差池。”

　　“我怎么没劝？”何显怒道，引得一旁卒子侧目，他瞪视回去，“颜子谙性|情懦弱，我早与大先生提议不要带他来此，可他偏说甚‘颜家若肯降，于谷内就是大功一件’。横死的贼，连话都没说到，颜家就已要绝|食了！”

　　“吕敏才，吕敏才，”童朴琪叹道，“真个是不敏亦不才，老|师选了他实足是昏聩了。过几日的事，不管用何种手段，都不要教他耽误了。这过错你我难以承受。”

　　“不消你说。”

　　何显来到颜曾左近，青年用手臂做支撑，对着墙壁默不作声。

　　“颜师|弟，”何显清清嗓子，“你当知道霹雷城属重镇，若再不拿下，北地狄人或乘虚而入，连带幽并二州其余城池失守于田贼，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用霹雷城一城人的性命去换其余人的性命，你胸中要有计较。更何况，谷内还在等我们回去。”

　　“显师|兄，你来告诉我，我该如何计较？”颜曾抬起头，

　　何显抱臂，侧靠在墙上：“杀一人救一万|人，杀一万|人救十万|人。老|师向来夸你聪慧，你不会选？”

　　“此战本就不义！”

　　“好啊，你去对王季潮讲，告诉他‘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你去对他讲，看他会不会从鸣蜩谷撤兵，他第一个砍了你！”

　　“那就让他砍了我！”颜曾吼罢，泪水又止不住地流|出，“怎么会成了这般？”

　　虽说何显对师|弟平日多嫌，见他痛苦难捱，仍是宽慰道：“是啊，怎么就成了这般。”他心思一沉，有了盘算，“师|弟莫急，我看此事未必没有转机。”

　　“待军中武人取将帅首级，打开城门，满城皆以死相抗，如何能有转机？”

　　“师|弟若信，便听我安排。”

　　听至此处，曲衡波倒吸一口凉气，说：“不会吧。颜先生真的信了他？”

　　宛娘道：“若是未信，廿余年来他当可得夜夜好眠。”

　　何显当晚就向童朴琪说明了安排，有童这样的年长者出面，领兵的王季潮纵使千百个不愿，也屈尊听他叙述了提议。天明时分，王季潮的亲兵掀开了何显与童朴琪的营帐，告知他们，可进行下一步了。

　　“何显找到先生，说王季潮应允与霹雷城的将领相谈，他为本地大族颜家之|子，就由他陪同议和。”

　　当日颜曾未敢怠慢，他换上圆领衫，戴幞头，因都是借用，为使衣物得体花去他不少时间。王季潮一众均未携带刀兵，以示议和诚意，这令颜曾略有雀跃的心情更添一层澎湃。

　　“此事竟会如此顺利？”他站在人群之中漫思，那些让他彻夜辗转的顾虑随着议和的顺利进行渐而消散。颜曾仿佛已看到三伯父率着族中小辈迎他回家，往后他就可在此处开一所义学，传授老|师之道，与族学相长。有所成后便可娶妻生子，安然度过一生……

　　瘦高的王季潮侧身向他点头示意，他也忙施以抱拳之礼，急急赶到王季潮身旁。

　　霹雷城的将领是个虎背熊腰的莽汉，脸上有一行刺字，据传他是流犯发迹：“颜家背井离乡的小子，你伯父可是被你气的瘫倒了。”他嘴角悬着笑意，脸上横肉纹丝不动。

　　“在下……”颜曾刚一开口，就有一霹雷城的卒子冲入帐内，他背后中三箭，血流如注，未及报信就已经咽气，直|挺|挺倒在了众人面前。

　　事发突然，颜曾脑内空空。那莽汉将领霎时明了事态，踏步上前，架起双拳向王季潮袭去，王季潮一介文士竟是不惊惧，缓缓向后撤身。他身后有一人闪出，挡下莽汉两拳，扫堂一腿打乱对方进路，趁矮身之际抄起地上胡床，朝将领太阳穴砸去。

　　王季潮扣着胡床碎裂的声响喊道：“刀斧手！”

　　颜曾在一片杀声中回过神来，彼时何显已把断裂的木腿杵进将领的眼窝，王季潮早不见了踪影。他无力地拉住何显的胳膊：“显师|兄，快住手！”

　　何显自不理会他，那将领刚强，受此种重伤尚难以制|服，怎得分神？正当颜曾欲对何显出手时，童朴琪已持剑杀入，他从将领背后一剑削开他的后脑，血花与断发旋飞，尽管颜曾已钳制住了何显，仍没能阻止童朴琪那一招快过一招的刺剑。

　　“老|子杀了你们这群奴|才！”

　　将领扑向童朴琪，何显趁机从地上卒子的尸体背后拔|出一支箭，朝将领的后脖颈处扎了下去。

　　莽汉哀嚎一声，僵立不动了。

　　“大哥，大哥！”一个握刀的少年闻声赶来，他想援|救莽汉，却被童朴琪直直在面上劈了一剑，立扑在地。何、童二人根本不顾颜曾，先后冲出帐外，杀入霹雷城中。

　　“屠|城就从那日开始，先生拼命只救出两个婴孩，一是他族中远亲，哦，就是玉成。”宛娘哽咽道，“另一个就是藻仪。”

　　“那么那本名册？”

　　“也是他在那几日写就的，娘子也该能猜到，他们师|兄弟从此嫌隙丛生，对彼此的厌恶也是……”

　　“且慢！”曲衡波说，“如此说来，倒不是何显害死了颜先生，为旧仇痛下杀手的，反是你吧。”

　　宛娘答：“不是他么？若他不行那欺|骗之举，今日种种或有不同。”

　　“罢了，我对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上心。你说了好一堆，无非是想告诉我何显该死，这与鹿娘子、章藻仪有甚干系？”

　　“娘子知晓为何此事之后，先生仍愿留在鸣蜩谷吗？”

　　“那时那么乱，要救助两个婴孩，留在此处才有靠|山吧。”

　　“非也。先生回来之后，便与如今的大先生联手，将当时向王季潮示好的前任大先生，也就是吕敏才，并他一|党，全数清理干净了。在那之后，他本要去投别处郡望的亲属，却被大先生留下了。大先生给了他诸多承诺，允许他抚养玉成和藻仪不过只是其中一条。”

　　曲衡波道：“开办义学？”

　　“还有，报偿霹雷城的恩仇。”宛娘幽幽叹息。

　　“偿恩？有人有恩于他，他大可自己去还。”

　　“自然是因为，他自己去还已来不及了。”

　　曲衡波问：“是大先生吗？”

　　“恩？”宛娘有一瞬的茫然。

　　“是大先生要颜先生去死的吗？”

　　“娘子何出此言！”

　　“他在霹雷城所承的恩情，除了族人邻里的照拂之外，还有其他吗？你方说他自己难偿此恩，不就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没法看着宋玉成与章藻仪自立门户，开枝散叶。除了当初与他做交易请他留下来的大先生，可还能有第二人。”

　　宛娘露|出苦涩的笑容：“哈哈，言多必失，果然如此。我还以为似大先生那般坦荡荡的人物，谁都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我想过赵志勋。”

　　“娘子为何又否了他？”

　　“他太张扬，况且我有种直觉……颜先生活着，他得利会更多。”

　　“那娘子可想到，我要向外人透露顺如与藻仪行踪的缘由？”

　　“这很简单。”

　　宛娘挑|起秀眉。

　　曲衡波道：“大先生为颜先生安排的收梢，定然不会这般凄惨难堪。中间出了岔子，而这个岔子，叫……”

　　“方丹蛟，是方丹蛟。”童朴琪跪在大先生面前，他双手绑缚在腰后，发髻胡须凌|乱，狼狈不堪，“他说，颜子谙是第一个，我是下一个，若想留命就帮他除了何显。”

　　“他是何等人物，使唤得动你一个江湖名宿、武林耆老？我看是你等不及了，怕你们当年的丑事被人揭|露，晚节难保。”

　　童朴琪笑道：“当年你兵不污刃就除掉了吕敏才和他的学|生们，老夫就知会有犯入你手中的一天。老|师的心血，要被你这中山狼断送了！”

　　“我？断送？哎，童师|兄，你是当真老迈了。从前民被兵燹，无地可耕，无生计可谋，与今时怎得同日而语？鸣蜩谷之前路唯休养生息一途，再以武人自居，犯极刑之险，我安能观老|师之学绝于世哉！”

　　“老|师之学，”童朴琪身形晃动，他苍白的发缕缠在耳廓之上，“我的小师|弟，你且温习一句。”他仰起头，大先生背对着灯火的脸覆满阴影，“‘祖龙种毒，久暂必发，天|道好还，至此，不得不论因果矣。’”

　　暗色之下，任谁也看不清大先生的表情。

　　良久后，他道：“送童先生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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