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刀休留

　　尤皓白放下拳头：“人都打了！还有甚好讲！”

　　曲衡波挑眉：“打人？”她看向宋纹，宋纹立刻把头偏了过去，避免与她视线交汇。

　　尤皓白额头青筋暴起，撞过曲衡波的肩膀就冲向宋纹，一拳打在他右脸上，宋纹没有躲闪。少年出招并没有什么套路，可胜在怒火中烧，把一膀子力气和着满腔疑惑、委屈尽数砸向了眼前鸣蜩谷的化身身上。

　　曲衡波急忙上前捏住了他的手腕，尤皓白起先不信这位大姐的力气会比得过自己，二人对抗一番，曲衡波并没有退缩，他也只能作罢。

　　已经倒地的宋纹擦掉脸上血迹，拍掉尘土站起身来，终于肯说出要害：“老师过身后我就被谷内除名了，后来发生何事，实在不知。”他满身伤痕，言辞恳切，全无了之前在蹈霞堂和珠英楼时的桀骜。

　　既然已经是弃徒，江湖路远，再没有庇荫供他休憩。他甚至还成为了砧板上那块最为肥|美的肉，任人分食。而他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诲和身为武者的尊严，都令他不能轻易低头示弱。

　　实在是天真、可爱，又难得。

　　尤皓白的一顿拳头卸掉了他的铁板，现在，宋纹面前的两个人都知道了，他的内心同外表一样，伤痕累累。

　　“皓白，”曲衡波揽过少年，拍他的肩膀：“你正是习武的好年纪，我没有师承，绝对会耽误了你。不如让他给你介绍个好门派，正经拜师学艺，以后出来走江湖也是有头面的人物。”

　　“呸！让我跟他们扯上关系，不如去死！”尤皓白甩开她，大步流星地走了。

　　曲衡波耸肩：“能看出他对你老师敬爱非常。可你也没必要挨他的揍，打人的又不是你。”

　　宋纹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从刚才又想到师妹起，他就胸口憋闷，喉头泛腥。曲衡波见他两眼发直，急忙上前查看：“糟了，别不是被那小子打出了内伤？”

　　宋纹“哇”得吐出口血来，曲衡波架着他到一棵树旁休息：“我带你去易景堂。”

　　他摆手：“不必。庄郎中给了我一味丸药，说如果呕血就先吃下。药在荷包里。”

　　曲衡波打开水囊，喂他服下|药丸：“你且歇着。”安置好宋纹，她盘腿坐下开始擦拭刀身，擦完后掏出一只木盒，用帕子挖了点鸊鷈膏*出来，在刀上涂抹：“好些了吗？”

　　宋纹闭目养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凑巧’在蹈霞堂遇到我，‘恰好’在珠英楼重逢，又‘冷不防’地在我提议休息的地方演了这么一出‘苦肉计’。”

　　“说话别阴阳怪气的，讨人嫌。”

　　刀收入鞘的声音震得宋纹心头发紧，曲衡波偏头看向他，皱起眉头：“你到底是求我帮你，还是求我捅你？”

　　宋纹苦笑：“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求你杀了我，你会动手吗？”

　　“你我交情还不到那么深。”

　　宋纹趁机打开话匣：“我没有杀过人，你呢？”没有立刻得到回答，曲衡波盯着自己的刀：“很好，继续保持。”

　　“人总该有些志向。”他觉得对方语气中有些许冷漠。

　　曲衡波转向他，仍旧盘着腿：“我以为你的志向会更高远些。”

　　“光是托大，忽略根本之事，更加辜负了先贤训诫。”

　　“那该去考个功名才是，作甚流连江湖？”

　　“庙堂高寒。”

　　曲衡波耸肩，不置可否。他们不再闲聊，疲累的宋纹很快便睡着了。

　　他是被打斗声惊醒的。日已西沉，路上再不见行人身影，到了法外之徒登台献艺的时辰。

　　来人戴一只眼罩，手持雁翅刀，对阵曲衡波几乎是招招贴面。她不知为何只守不攻，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宋纹正纳罕，听到一声闷|哼：有个瘦弱汉子正试图挣开捆绑，拧成粗绳的布条垫在了他的两排牙间，口涎淋漓，沾满了衣襟。

　　男子像条脱水的鱼，朝着看向自己的宋纹扑腾。独眼发现树下的睡死鬼醒来，不再理会曲衡波，直冲宋纹而来。宋纹见状急忙想要起身，可胸口一阵剧痛，脚未及沾地，又呕出口血来。

　　电光火石间，斩向宋纹的利刃被一柄短刀格住，刀身映出了初升之月的寒光，曲衡波推开独眼，短刀应声而断。她险险闪避，还是被砍中了左肩。此时宋纹已经躲到一旁，他看到远处桥边有七点火光——是夜巡的武卫。

　　曲衡波身后还背着一柄剑，行家打眼就能看出至少有四尺四寸长，用来对付雁翅刀不会有绝对的劣势。她看到宋纹在动手给人质解绑，便放下顾虑拔剑出鞘。然而肩上的伤口比她想象的要严重，根本没法双手持剑。

　　虽说单手也并无不可，她偏生是惯以左手执长刃，此时打斗起来浑身不自在。正在挣扎之际，她回想起来时路上听到河边洗衣的妇人的闲话，在脚底碾了颗石子，有意向河岸靠去。

　　独眼没有迟疑，直接追击过来，定然不知其情。曲衡波用余光撇着黝|黑的河水，一刻也不停地预估着距离，她已经踏入了水中，细软的沙土正从她的脚底滑过。河水流淌的声音盖住了二人逐渐变得急促的呼吸，独眼再难以曲衡波的气息来揣摩出招，略约有些急躁。

　　确认了自己从岸上碾来的石子已经陷入沙里，她之前目测以此人身高与足长，一步少说要迈出四尺五六，现下已不必再退。于是又问了与独眼照面时那个问题：“你是谁？”

　　独眼仍不回答，他的步伐在曲衡波发问的刹那错了拍子。曲衡波咬牙忍痛双手握剑，正面硬接下他一刀，伤口顿时血流如注，牵得她身形摇晃不定。独眼以为自己得了东风，趁机向前猛攻，却未曾想曲衡波忽然从他身侧扑了出去。

　　一声刺耳的长啸响起后，独眼也落入了水中。曲衡波朝河岸望去，有三|点灯火正极速向他们靠近。

　　她收剑入鞘，爬上河边的大柳树暂避。

　　独眼水性不赖，他浮在河中也看到了卫兵赶来。吹哨的宋纹松了口气，被绑的瘦弱汉子更是朝他伏地大拜。

　　“老娘要回永济去了。”曲衡波蹲在树杈间翻了个白眼。话虽这样说，定心还未找到，她又惹了一身骚，哪里是操心置宅的时候？真个愈想愈心烦，只想啐人。

　　卫兵们认得那个瘦弱汉子。他是城里的更夫，今日不当值，是打完酒回家的路上被绑的。他们留下一人看顾宋纹与更夫，另两人慢慢向河边摸去。

　　独眼突然大吼一声，惊飞了刚落回树上的雀鸟。

　　“恩？”看顾宋纹与更夫的小个子卫兵朝柳树看去，他方才来时就看到鸟雀回落，何故又飞，莫不是上头藏了人？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正欲吹灭灯笼，借月色看得更清晰些，他看护下的英俊男子忽地向自己倒来，惊魂未定的更夫解释到：“恩公方才吐血了。”忙着照顾宋纹的卫兵才没有再追究。

　　更夫知道藏在树上那个女人，他看清了她的脸，现在可以确定对方是女人了。即便是个放浪的婊|子，好赖也救了自己一命，恩公不愿提，那他也不说。搞不好她还是恩公的姘头，他保她这回，也算是报恩了。

　　“泥窝子里的杂碎货！”独眼接着喊到：“用球完了老|子们就一脚踹开，害得弟兄们都成了没种的窝囊废唠！你|娘死了，你爹坟刨了！”

　　两个卫兵相视苦笑，不消说，他们也知道此人骂的是谁，可都是与陈年旧怨、朝廷百姓有关，如今是个人都不愿再提，恐怕惹祸上身。没成想今儿个叫他们触了霉头。

　　独眼少歇了阵儿，开口倒不再叫骂：“哥哥，老弟无能报仇雪恨，也难清理门户，唯有一死谢罪！”说罢推刀入腹，淌出的血在河水里蜿蜒出不可名状的图案，他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曲衡波听得这出戏鸣了退堂鼓，却不晓得该哭还是该笑，宋纹同样。

　　他们都是那人口中泥窝子里头的杂碎货。独眼言行荒唐，更是裹挟杀心、畏罪自戕，换了旁人要说他死不足惜，唯独江湖儿女会膺中恻侧。

　　那柄捅入癫狂之人腹中的刀，也扯开了他们的暗伤。

　　两名卫兵下河捞起了独眼，将刀抽|出，命看顾宋纹与更夫的卫兵先行送回府衙，再叫人取担架来抬尸。曲衡波已给伤口做了简单处理，倒毋需担心等待时失血过多而死，偷听两个卫兵闲谈也让她免于无聊。

　　“城里的事儿和这有干系吗？”
　　“昨儿个我听说衙里派人去长安了。这人北边口音，干那里甚事！”
　　“你个憨憨。派人去长安，那是出大乱子了。”
　　“有甚大乱子？这乱子还不够大？”
　　“我告诉你，恒山派也下来人了。”
　　“啥？”

　　天子祀北岳*，恒山派又坐镇大同府，数年前北拒乱|党有不世之功。当今是朝廷首肯的正派，不受“四私极刑”限制，甚至有替官|府行刑的辖权，如此这般的还有其余四岳。大凡需要他们出面处理的事情，已不在几个卫兵能探讨的话题内了。

　　“是、是恒山派直接来人？”
　　“废话。这事情，轻省不了咯。”

　　曲衡波摸着怀中那张名帖，顿觉心惊。倘若是谣传，放出风声之人不知做何打算。倘若是真，她、曲定心乃至宋纹，怕是都炖在热锅上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