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短篇集]蜕

　　大年三十，清晨。宛若审判。

　　医生犹豫着，说我今晚夜班，临时的。

　　魔术师愣了愣。

　　医生叹了口气，说宝贝对不起，我同事他老婆要生了，只有我能换班。

　　两人相视。

　　沉默、尴尬与恼怒，化成一滩水，渗进嘎吱嘎吱的木地板里，并最终以“理解”之名，飘成黯淡的空气。

　　医生还是走了。

　　临走前，不忘风流地给他的魔术师，留一个吻。医生笑道嗨，别板着脸了。

　　我家大魔术师，到时候，给我变个魔术好不好？

　　魔术师淡然点点头，然后陷入自己的世界。

　　医生和魔术师在一起七年。

　　医生和魔术师从没一起过年。

　　魔术师觉着，他的心疼。好像被人掐久了，渐渐也没什么痛楚。

　　魔术师的手机屏幕亮了，上面写着大魔术师，来接你了。赶不上春晚，要被全国人民笑话的。

　　魔术师叹了口气，回复道，来了。

　　他们是世界上最没资格责备对方的两个人。

　　医生坐在急诊室里，忙得鸡飞狗跳。要知道，越是这种年三十的晚上，医院越是忙碌。这头一个食物中毒，那头一个突发心脏病，真是不知道死神多少次擦肩而过。

　　医生早就把节目单熟记于心。他看了眼，晚上21:12，刚刚好。

　　他想，我他妈的，等会一定要把我们急诊室的医生都叫来，然后大声说嘿，这是我家那位，帅吧。

　　哎，同事终于找到空隙跟他搭话，你家那位，没生气吗。

　　医生苍白地笑笑，你妈的，让老高记得给我烧个香。大年三十的，我纪念日呢。

　　同事好奇，大年三十，纪念啥啊。

　　这他妈的就很有来头了，医生笑着说。

　　他和大魔术师——哦，那时候还不是大魔术师，充其量是个没什么想法、但喜欢男人的小男孩。

　　那年他29岁，魔术师18岁，大年三十的夜里，他俩奇缘相遇。

　　医生值班累了，到医院外头抽了根烟，感叹感叹要奔三的人生。

　　抬眼，不知道哪个天高地厚的小子，在空荡荡的大马路上飙车。面容俊朗，略卷的发丝贴在鬓边，疯狂而潇洒，不羁而奔放。

　　那张脸始终板着。

　　可他年轻、他蓬勃，几乎叫人一眼就心动。

　　哦，如果那小兔崽子飙的不是辆自行车。

　　小男孩把手松开，找个大鹏展翅的感觉。不过大抵还是个雏儿，咣当一下摔倒在地，得亏没伤到脸。

　　你妈的，医生笑得前仰后合，把那孩子扶起来，一双灰色的眼睛好似灵鸟，绝顶聪明。

　　那天，魔术师陪着独自一人的医生，在急诊室里。两个人一起看着春晚，笑着。不过到魔术的环节，那少年倒是冷淡地开口，说那台上的人，远不如我。

　　医生笑道，那你，变个魔术好不好？

　　少年终于笑了，轻轻的。

　　他打出一副扑克牌，花色齐全，然后反扣在桌上，彬彬有礼地牵起医生的手，放在那牌上。

　　小魔术师轻声说先生，你喜欢我这样的人吗？

　　他的眼睛，是透亮的。

　　小魔术师笑道，藏在心里就好，要反复地想。

　　医生想着好啊，那我非常喜欢，你这种小朋友。

　　医生拿开手的刹那，那副牌居然变成清一色的红心，好像闪着星子，又像小魔术师的眼睛。

　　他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妈的，人老了，好多年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了。

　　于是伴随着一个清冽甘甜的吻，他们那天做了。

　　他永远忘不了那人会魔法似的，一声一声地诱他将衣物褪去，在他面前，现出一小团星辰。

　　于是他第一次自愿跨坐，一上一下，任凭那小魔术师扶着他腰，滑过肌肤，勾出一抹浅笑。

　　他喘着气，说大魔术师，你可慢点。

　　那是他第一次见魔术师笑。

　　于是这一栽跟头，就栽这小兔崽子手里七年。

　　大魔术师打了个喷嚏。

　　助理关切地问没事吧，他只当是助理的香水太刺鼻，摆了摆手。

　　今天，大年三十。

　　大魔术师的节目，几乎作为压轴的节目，被放在了最后。料他如何，也无法赶回去陪他的爱人了。

　　他想起医生，想起他家那位先生。成熟、倜傥，却矢志不渝，永远用那双略带沧桑的眼睛，笑着看他。

　　他想，大魔术师，到底有什么好的？

　　先生，该您上场了。助理提醒道。

　　大魔术师从容地脱下外套，西服马甲，勾勒出他完美的身材。后台的人无不屏息凝神。

　　他好像画里走出来的，那样的不真实。

　　大魔术师什么都没有拿。

　　他想，大魔术师，到底有什么好的？

　　他还是小魔术师的时候，他家先生会絮絮叨叨，会笑着说宝贝多喝枸杞茶，会摸着他滚烫的额头亲吻他的唇。

　　好像是比他更厉害的，大魔术师。

　　可现在，他想，大年三十的夜里。

　　大魔术师就这样在台上愣了一秒钟，然后，从怀里抽出了一副扑克牌。

　　电视机前有人皱眉，有人不屑一顾。

　　但他依旧选择了扑克牌。

　　他打出一副扑克牌，花色齐全，然后反扣在桌上，请一位观众帮助洗牌。他看着面前那位被请上来的观众，然后平静地，将她的手放在那牌上。

　　大魔术师对观众席说嘘，这是一个，爱的魔法。

　　他说女士，闭上双眼，你将看到那位你爱的人。

　　女士愣了愣，闭上了双眼。

　　大魔术师忽然笑了，是啊，这把戏简单得，会让全国观众都笑话他。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关系？

　　大魔术师笑了。

　　他的魔术，只想给电视机前的那一双眼睛。

　　于是，那女士按照他的指示，随机打出纸牌的时候，全场观众都瞠目结舌。

　　纸牌随随便便地堆着，摩擦着，冲撞着彼此……

　　可那牌居然，居然就那样用四种花色，组成了一张脸！

　　那样清晰。

　　那样熟悉的，男人的脸。

　　那样想要触碰。

　　大魔术师的魔术，第一次失败了。

　　那位女士却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沉默了一秒，对着镜头道：

　　是的，就是他。

　　永远爱他，一如当年。

　　于是除了那位女士，电视机前的某人和自己，再也没人知道，他的魔术失败了。

　　失败了吗。

　　人们总认为魔术师浮夸华丽，万花丛中过，可大魔术师深深鞠了躬。

　　可大魔术师啊，敢于向全世界说我爱你，而不留痕迹。

　　大魔术师红着眼。他去往后台。

　　那是唯一一个，自始至终的魔法。

　　这个魔术的名字，叫做我爱你。

　　他的眼睛，是透亮的。

　　大魔术师撞上了一个人，他忙说对不起。

　　可对方笑了，他说嘿宝贝。

　　医生笑着，在他面前单膝跪地，手里拿着一个天鹅绒的小盒子。

　　零点的钟声恰好响起。

　　医生吻了大魔术师，在陆陆续续上升的烟花中。

　　大魔术师问，你怎么在这儿。

　　医生神秘地笑笑。

　　因为我也是个大魔术师，对不对？

　　大魔术师搂住了面前的人，他说对不起，他说生命的一切闲暇，都只想与你共度。

　　然而医生笑了，他说小傻子。

　　本人生命没什么闲暇，只不过每分每秒都爱你罢了。

　　两位大魔术师亲吻了彼此，一如他们手上的对戒那样美好。

　　新年快乐，我的，大魔术师。

　　【文 / 郁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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