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之镜

　　西海边，潮起潮落，只听得海水的翻涌声，十分寂静。今夜不知是乌云遮住了月，还是月宫仙子奉旨没有向西海播撒月光，西海海面上一片暗沉，往日里海上生明月的美景此时却无缘一赏。寸心和杨戬就在西海岸边缓步而行，潮水一涌一褪将沙滩涂得平平整整的，两人并肩而行，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夜里海风大，还夹杂着几分咸腥的味道，寸心却是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注视了海面好一会，淡笑道：“今晚的西海好静。”

　　杨戬闻言侧目，恰好瞧见寸心弯如新月的眉，晶莹的眼眸，微翘的唇角，脸上是他极少见到的宁静和婉。

　　杨戬不由得想起两个月前寸心解禁之后在西海西海重逢的那一回，隔了三百年未见，寸心已然和从前大不相同，再不见她的恣意骄纵和刁蛮任性，她变得沉静和从容，甚至还带着一点稳重，除了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一些从前的习惯，再寻不到从前的半点影子，这样的寸心甚至让当时的杨戬有一丝恍惚，这还是当年那个寸心吗？

　　她变了。其实从三百年前她为他上天顶罪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她变了。天地间九千里碧落黄泉，四海八荒六合五服，兄弟皆断义，亲人具远离，世人皆鄙弃，唯有一个和离的发妻能够真正明白他所思所想、所做所为，还以一力为他担下足可让她永不翻身的大罪。当寸心在凌霄宝殿上面不改色说出那一段坐实了杨戬私将三月大雨水淹楠郡的“指控”之时，杨戬的心中是不可遏制的震动，惊诧，最后是五脏六腑纠结在一处不可抑制的震痛，那种痛让他对玉帝冷目陈兵，若不是王母及时相拦，他险些就要了眼前这位陛下的性命。从那一刻起，他就发现原来自己是爱她的，真真切切地爱她的，可是那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他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唯恐王母觉察出来会对寸心不利，所以只能在西海边紧紧地拥住她，最后眼睁睁看着她走进西海。

　　三百年来，他经常一个人凝视西海的方向，思念一点一点腐蚀他的心，让他终于能感受到那种残忍的动心的疼痛。天地三千尺，万里一知音，她是在那一段最黑暗最艰苦最难熬的日子里，他心中最后的温暖和支撑。

　　他想着等所有事情完成之后一定要去找她，把所有的话都要告诉她，可是物转星移，三百年已经让寸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抹去了从前所有的痕迹。她已经不再牵绊于过去，或者说不愿意再去爱他，这样的寸心，仿佛是终于挣脱了某种心魔和束缚，变得超脱和淡然，像是洗去了尘埃的明珠，终于露出了本来温润的明亮的光华。西海三公主，也许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过去的种种，反而成为了杨戬心中的执念。她的淡然，正如一把利刃，一寸一寸往他心上嵌，让他觉得窒息而无奈。

　　“还记得这里吗，”寸心突然驻足，指着眼前的一大片沙滩道，“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杨戬被寸心的声音换回思绪。随着寸心所指的地方看去，脑中想起两人初遇时的情景，心中隐隐泛出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似是心痛，又像怀念。杨戬的声音低沉而好听：“记得，是你救我时的地方。”寸心点点头，继续道：“当时我正打算出海游玩，正要出海面时就看到突然有个人从天上砸下来，我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救上岸”，寸心眼中闪烁着微微的光芒，唇角不自觉往上翘，“没想到我救的居然是我未来的夫君。还好你长得很英俊，不然我是不会救你的。”杨戬闻言呆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寸心恍若未觉，继续道，眼中带了一丝怅惘和茫然，“那时候我实在不知道，我救的人会是瑶姬长公主的儿子，玉帝的亲外甥，杀死九大金乌的杨家二郎，我未来的丈夫。”

　　杨戬的目光投向寸心脸上，看不出他的表情，“如果你知道，你还会救我吗？”

　　寸心微微一怔，眉头微微拧起，半晌，有些怅然道：“我不知道，应该还是会吧。”

　　看到杨戬眼中的点漆光芒，寸心话锋一转，“可是，你真的希望我救你吗？”对上杨戬不解的目光，寸心轻扯唇角，“当时你说，我救的是痛苦和仇恨，你宁可我没有救起你。”杨戬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表情有些木然，像是突然陷入了某种惆怅和痛苦的回忆之中。

　　寸心将视线投向海面，声音飘渺如轻云：“从前我不理解你这句话的意思，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你的过去对你而言，的确是痛苦和仇恨。可是……可是你原本不是这样的啊！”寸心的声线带了一丝颤抖颤抖，转头看向杨戬，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我从你的回忆里看到，你小时候会爬墙，会打闹，会对父母撒娇，会偷三妹的镯子去送给你未婚妻，是有喜怒哀乐的，是鲜活不羁的，可是——你看看现在的你呢，当初的那个杨家二郎为什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寸心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喉间酸涩得厉害，“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了这样子？！”

　　从未有人如此质问过杨戬，他只觉得心狠狠地一震，又惊又痛，脑袋轰然作响。然而不待他作答，寸心继续道：“你的命运，从灌江口杨府的剧变开始改变，这一切都是因为玉帝，是玉帝杀了你的父母双亲，还有你的大哥，”寸心看到了杨戬眼中出现从未有过的痛苦神色，额上的青筋隐隐暴凸，自己的舅舅杀了自己的双亲，是他一生的痛。“可是站在玉帝的角度，他为了维护三界法度，才会让大金乌去捉拿长公主，纵使还有其他的私心，纵使他错七分，这三分也是没有错的。”

　　“那么长公主呢，她就有错吗？她和你父亲相知相爱，诚挚相许，证天地盟约结为夫妇，不过一情字而已。爱乃人世间大善，长公主又错在哪里？”

　　“还有你，你当然也没有错！你只是为报父母大哥之仇，毁家之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兼流离失所，尝尽人世间冷暖，你要向玉帝讨个公道，当然也没有错！”

　　“那么还有我呢……”寸心惶然欲泣，声声心碎，“我和你千年婚姻不睦，你不想上天做官，不欲与玉帝低头，而我不过希望你能忍一时之气，能伸能屈，不要与天庭作对到底，这样对你，对你的兄弟、你的妹妹都没有任何好处。我只是一小女子，只是希望我的丈夫能疼我爱我，希望我的夫君能和我一起名正言顺地回归西海，而不是与家人生生生离！”寸心终于忍不住溢出一丝哭腔，眼中酸灼欲坠，“难道我就错了吗？！”

　　“你当然……也没有错。”杨戬的眼神像是不见底的深渊，声音沙哑得可怕。

　　“那如果我们谁都没有错，那为什么我们会面对这样的命运？”寸心闭上双眼，泪珠潸然而下，“那么是谁错了？”

　　杨戬的眼神像是燃烧的灰烬，在一片灰暗当中迸出火红的焰，“你想说什么？”

　　寸心睁开眼，眸中的泪在黑夜中如同闪亮的珍珠，“杨戬，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西海边的邂逅，如果没有你父亲和母亲的结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就算如此，三界中会不会出现另一对瑶姬和杨天佑，敖寸心和杨戬。我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天条。只要腐朽严苛的旧天条存在一天，三界中不会缺少这样的悲剧。”寸心隐忍中带着一丝释然，“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改天条了！”

　　杨戬一震，凝视良久，终于伸出手抚上寸心的脸颊，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都过去了。”

　　寸心的脸颊划过一阵温暖的触感，她没有躲避，而是轻轻摇头看向杨戬，苦涩道，“我们的命运可能从一开始就确定了，在命运面前，我们都是棋子，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新天条出世。”寸心明显感到杨戬的手颤了一颤，“过去的一千五百年，可能是我们必须历的一个劫。”
　　杨戬的手一僵，随后慢慢地收回来，语气淡道，“那又怎么样，如今新天条叶已经出世了，我们的劫已经历完了。”

　　“那为什么我们会掉入十世镜呢？”寸心闭眸道，“恐怕这又是我们命中注定的一劫，避无可避。”

　　“你放心，”杨戬语气郑重道，“无论如何，只要有我在，我一定会让你走出十世镜。”

　　“我知道。”寸心颔首，无奈道：“为今之计，只能随机应变了。可是杨戬，我想说的是，你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而活呢？”

　　寸心的语气中带着不忍与悲悯，无奈与心疼：“虽然知道是不可能了，你痛苦得太深，被责任压得太久，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做回当初那个杨家二郎，不为仇恨，不为责任，不为三界，不为别人，真真正正，洒洒脱脱地为自己活一次。”

　　“你总是把自己的心封得太死，或者说从瑶姬长公主魂飞魄散的那一刻开始，你的心就死了。从那一天开始你活着的动力就是仇恨，仇恨打消之后，又变成了对三界的责任，你总是为了别人而活，不累吗？你总是宁可舍己为人，可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了，他又怎么去爱别人，怎么会快乐呢？”

　　杨戬的眼中闪过震惊，诧异，不可置信，从心底里生根发芽般疯狂长出的被人了解喜悦，还有直戳内心最软处的一击，酸涩和无力，各种情绪复杂交织，他直直顶着寸心，久久只从唇缝中溢出一个字：“你……”

　　寸心伸手压住杨戬的唇，这样亲昵的动作在此刻并与半点突兀，仿佛十分自然，寸心低道：“杨戬，人之一世，固然要俯仰无愧，但最重要的，是要对得起自己。活得开心一点，长公主必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说吧，寸心温柔一笑，杨戬心中一软，想抓住她的手，寸心却在他更快之前放开了手，转身离去，“走吧，我们该回灌江口了。”

　　杨戬怔然，一时仍留恋寸心留在唇上的温度，寸心已抽身离去。海风将寸心的长发吹起，寸心的衣袂舞得凌乱，涌潮的海浪将她的脚印冲没，她单薄的背影在潮涨潮落中格外明显，杨戬看着她朝着与西海相背的方向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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