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之天若有情天亦老

　　钦和元年深秋，玉门关外已是雪茫茫一片，天亘山下的西凉王城仿佛海市蜃楼中的龙宫水殿，可望而不可及。
　　西凉王单骑出城来到中军帐中，他体貌魁梧，站在那里，仿佛一座铁塔，简单的行了一礼后直截了当道:“皇帝陛下，当日你灭了我们的母族，杀了我的外祖父，逼死了我的母亲……”
　　御前侍卫统领上前喝道:“大胆！”内外侍卫长刀出鞘，我挥了挥手:“退下！”
　　统领看了我一眼，道:“是！”
　　西凉王看也不看，昂首道:“我父王为了我西凉数十万国民不受战乱之苦，忍痛含耻将我西凉最珍重的瑰宝，草原上最美的明珠献给你们，可是纯洁无瑕的雪莲只能盛放在天亘山顶的冰雪中。所以皇帝陛下，我妹妹她不回来了，即便你兵临城下，踏过西凉国土，我也不会让她来了！”
　　我端坐不动，长案下的双手紧紧握着一对玉佩，人说温润如玉，我却觉得那玉佩似乎割入我的掌中，痛楚感由腕及臂，由臂及心，掺杂着着塞外的寒凉。
　　西凉王拍拍自己的胸脯:“皇帝陛下已经平定西域，想必早已不耐烦留着西凉一国，如果我一国之主要靠妹妹坐稳王庭，那我也不是西凉男儿了！当日我不能与陛下一战，那就请陛下今天赐给我这个机会，我一人一马，即便死在陛下剑下，也可以去地下见我阿翁阿娘！”
　　那个老人的模样已经从我印象中渐渐淡去，而西凉王那和他几分相似体貌令我和记忆中的身影重叠一起，令我有一瞬的失神。
　　我抬眉道:“你如何就认定，我是来找你要小枫的？你又如何认定，我不会迁怒你西凉诸人？”
　　西凉王哈哈一笑:“皇帝陛下大军居然秋冬之际深入大漠，难道就是为了灭我西凉的吗？皇帝陛下灭了我们兄妹的母族，难道连父族也打算灭了？再说我们西域各国陛下无不敬畏，皇帝陛下好端端灭了西凉，你们汉人可有一句话，叫做什么来着，就是舌头死了牙齿也会冷的。”
　　我四出玉门关，大概都没今天这般灰心丧气，内心里那个隐秘的渴望霎时间炸裂开来，我只能努力保持身体的完整。轻轻将玉佩放入袖中，带出一张纸来。上面工工整整的楷书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用时最长的，我莞尔道:“可是西凉王，朕不过是有一封信要你转交给小枫的。”
　　西凉王愣了愣，他有些疑惑的看着我:“我听说你们中原男人连句情歌都不会唱，可是却会写什么情诗，难道你要给我妹妹情诗吗？”
　　我竭力保持语气平静:“你交给她就好了，她在豊朝也学了几年诗书，看了自然明白，还有，她曾经和骁骑大将军裴照交好，裴将军托我代一坛酒给她，以表故人之情！”
　　钦和二年冬，皇长子出生，彼时我正在垂拱殿听政，内官居然忘了殿前规矩，长驱直入跪在阙下，硬生生打断了温如海向我陈疏鼓励沿海商民以海运进出香料宝石丝绸瓷器，他正慷慨激昂建议朝廷修建船坞，以求海运版图扩大至天竺大食等国，不再只依赖西域一线。内侍跌跌撞撞滚爬进来时，便是号称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温相也面有愠色，然而下一刻，我看见他居然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才定过神来扑通跪倒:“臣贺陛下！臣贺陛下！我豊朝终于有皇子出生了！”满朝文武齐声恭贺，居然有人涕泪交加，而我的叔祖父安乐王一激动竟然晕了过去。
　　向晚，上京城中烟花四下升起，辉煌盛大，彻夜如昼。内官喜气洋洋道:“这是上京百姓替陛下高兴呢！”
　　帝王何来快乐，只有与民同乐，然而有一天，小民也会乐帝王之乐。
　　阿穆满月时，阿满将他抱到皇后宫中。她那日对我道:“陛下所愿，不过是希望有个皇子而已，奴婢与陛下，自然还是一如往日，皇子体位贵重，唯有皇后娘娘才可教养，奴婢本是背主之人，承蒙陛下不弃才有今日，陛下若要赏赐奴婢，就允许奴婢继续留在陛下身边。”
　　我打量着她，阿满容色可谓冠绝后宫，难怪小枫说她长得好要讨回来，那么她有没有想过，她带回来的是父皇的眼线。
　　唯有阿满亲口所说，父皇才会觉得自己稳操胜券，然而他却不知道，阿满在到东宫的第一天就跪求我救她陷于人手的亲人。她最是聪明，当然知道能永远保守秘密的只有死去的人，我很奇怪，她为什么相信我会让她活着，我曾经问过她，她沉默良久:“因为奴婢是乌曙的幼女，当日兵变，家将拼死带了奴婢和弟弟逃了出来，奴婢知道，陛下绝不会看着我们死去！”
　　皇长子百日时，我给他取了个小名，阿穆，愿他穆如清风，养化万民。我豊朝君王多以征战出身，如今天下大定，但愿阿穆做一个宽仁温和的君主。
　　阿穆方才认人时，我决定御驾出征，自从朝廷激赏，豊朝海运大增，却被南夷看作海上肥羊，屡遭劫杀，船毁人亡，南夷弹丸之地，其人自幼生长在海边，对海况了若指掌，又与我豊朝隔着瘴毒之地，于是公然做起了海匪。
　　我对阿穆说:“爹爹就拿这个做你周岁贺礼！”
　　阿穆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他倒真如他的名字一样肃穆的很，连笑也很少，使我不得不怀疑，皇后对他神情太过凝重，她整日看着他如烫手山芋，生怕一个不好，便让我想起废后来。后宫之中，贤妃最是活泼，我索性指定我离京时让她与皇后一同养育阿穆，贤妃大喜，皇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钦和三年春，史官有载:“帝匿兵甲于舱，夷人入船者尽数灭之，后驱夷舟，将士着夷人兵甲惑之，海舟于后，待入港，兵甲尽出，囯除，设驻军，为我大豊出海之巡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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