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跟班日记

　　他和曼璐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他这种在灰色地带里讨生活的人，每一天都是新的，谁也不知道会遇见怎样的人，发生怎样的事，甚至能不能看见第二天的太阳。有些人喜欢用酒精和药物来麻醉生活这份失控带来的恐惧，他却不，他喜欢听人讲故事，有时候一晚上，就仿佛把生老病死一辈子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曼璐曾经问过他，他为什么不走，他瞎说着搪塞：“大姐，我看你额头高阔，下巴兜着，还是个狮鼻，日后必定大富大贵。”他这么说不过是讨曼璐一笑，其实他不会看面相，只不过是会看人。

　　他是先在百乐门认识她妹妹曼桢的。那时候曼璐还叫李璐，是十里洋场最红的妞，尖尖的脸，细细的腰，脸上浓妆艳抹，在舞台灯光下动人心魄。每晚她登场，台下客人们送的花篮必定拥挤的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曼桢却是个略显富态的斯文小姐。

　　那天下雨，天空乌压压的聚满阴云，他擦完桌子，坐在百乐门后门的台阶上吃糖，忽然在雷声轰鸣的间隙中，他就听到些细细嗦嗦的声音，他撑着伞去把门打开，就见一个穿着淡灰色羊皮大衣的小姐浑身湿淋淋的在屋檐下发抖，水珠顺着她的发丝流过她雪白的脸蛋，她欠欠身，然后道：“真抱歉，突然下雨了，所以借你们这儿避一下雨。”

　　他笑道：“没事儿，进屋来避雨吧，我们这儿虽然什么都贵，但是只坐一坐的话不收钱的。”

　　曼桢道：“不了。”她似乎很抗拒走进百乐门这件事，他倒很了解这种抗拒，也没勉强，就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站在门口闲聊。问她叫什么，她抿着嘴摇摇头，问她是做什么的，她微微笑说还在读书。他听到这话，瞧着曼桢的脸，只觉得若非她读书留过七、八次级，只怕也是不能够还在读书的，抑或是现在姑娘就长得着急，毕竟曼璐也是这样。

　　他想着，便失了兴趣，懒懒的走回去坐着吃糖，没一会儿就瞧见曼璐雇佣的小大姐阿凤穿过厅堂走过来，他本以为阿凤是来找他的，正站起来，阿凤却看也不看他，径自撑着伞走到门口，嫩笋似的俏脸上扬起笑来：“二小姐，你怎么来咱们这儿了？”

　　曼桢垂着头，低声说着什么，阿凤点点头，又走开了。他就立马凑过去，笑道：“原来你是李璐小姐的妹妹啊。”

　　曼桢点点头。

　　他说：“李小姐曾经救过我性命，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来这儿找我，我每天都在这儿上班的。”

　　曼桢好奇道：“我姐姐不是来做舞女的吗？她怎么能救的着你？”

　　他说：“有次我笨手笨脚的打碎了秦老板的洋酒，险些气的秦老板掏出枪一子弹毙了我，还是李小姐从台上下来，哄住了秦老板，他才没追究这件事儿。李小姐身边挤满了追求者，也没有用的着我的地方，若是小姐你有需要的，就来找我，让我还了这份恩情。我没什么本事，起码还有身力气。”

　　曼桢就轻轻笑了笑，道：“我姐姐为人一向很忠厚热心，她当时帮你，也不会是想着得到什么回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们正说着，阿凤又走过来，这会儿手上多了只布包，阿凤把布包递给曼桢，嘟囔着：“这么晚了二小姐你自己回家也不安全啊，还是让我找车送你回去吧。”

　　他就自告奋勇道：“我现在没事儿，要不我帮着送你回家吧。”

　　曼桢正想拒绝，阿凤笑道：“也好，二小姐，别看小奇这孩子长得滑头滑脑的，他做事也没出过差错，让他送你回去，我也能放心了。小奇，你就踩二老板专门给小姐备下的黄包车送二小姐回家吧，若非那李师傅今天女儿在家又发了疯病脱不开身，偏老天又下大雨，倒也不用这么麻烦你了。”边说着，边拿出钱来塞给小奇，笑道，“拿着去买零食吃吧。”

　　小奇接了钱，就去前门找来黄包车请曼桢坐上。一路无话，小奇把她送回家，又回了百乐门，阿凤正等着他，跟他说李璐想见他。

　　曼璐今晚难得空闲下来，她住在百乐门她专属的房间里，穿着件紫色的真丝睡袍，烫过的头发刚洗掉发油，吹干后很是蓬松，她那张长长的脸在灯光下略显憔悴，见到他，请他吃桌上的点心，一面与他闲聊，最后问他：“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小奇一琢磨，怎么也比在百乐门当个服务员有前途，立马吞进去那半截点心点点头。跟着曼璐以后，小奇才知道舞女只是她的副业，她的主业是做大老板的情人。大老板的老婆现在在北平，他在上海滩的生活总需要一个女人打理，曼璐花了好大的心血才坐到他身边，并且还只能坐三分之一的座位，因为大老板只在上海滩就有三个固定情人。

　　家里开银行的石小姐，家里在政府工作的何小姐，还有就是十里洋场风头最劲的顾小姐。

　　曼璐虽然让小奇跟着他，但是很少让他插手那些大老板交给她的见不得光的事，她觉得小奇年纪小，性格老实，好拿捏，小奇也就在她面前装着对她的事情毫不感兴趣，只是私下里经常打听，悄悄掌握了不少把柄。

　　曼璐给的工资很高，小奇那段日子过得便很逍遥，甚至还结识了个女朋友，姓许，叫碧云，年纪上比曼桢小几岁。有次他带着许碧云出去野餐，忽然天下起大雨，两个人在山上躲雨，一时脚打滑滚了下去，因此小奇请了几个月的住院假，等他回去上班时，曼璐却已经要结婚了。

　　曼璐的丈夫叫祝鸿才，生的仪表堂堂，只是太爱用发油，面临着秃头危机。小奇从前见过他几次，知道他是会长的手下，很不得看重的手下。会长虽然比大老板地位还要高，而曼璐年老色衰，渐渐与大老板离了心，但是曼璐从前一向看不起祝鸿才，他才离开几个月，怎么祝鸿才就要娶曼璐了？

　　小奇心下不解，跑去找阿凤，哪想到阿凤却辞职了，现在跟在曼璐身边的小大姐叫阿宝，一个新来的年轻小姑娘。他找不到方便打听的人，只好跑去跟曼桢套话，曼桢一向比较实在，听到他说的话就红了眼，道：“我也不想姐姐跟他结婚，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个好人，我冷眼瞧着，姐姐提到结婚，脸上也没多少笑影，可见是不满意这桩婚事的。只是我劝过几次，姐姐便不让我再说了。”

　　没多久曼璐就同祝鸿才结了婚，她结婚那天，会长和大老板都送来了礼物。他们办的是西式婚礼，曼璐穿着雪白的婚纱，齐齐春风满面。

　　曼璐结婚后，就从家里搬出来，和祝鸿才住在一起。小奇仍是跟着曼璐跑前跑后，她似乎很少见大老板了，反而一门心思的跟着会长做事，小奇劝过她几次，跟她说：“大姐，你跟着大老板那么多年，他手里怕是有你不少把柄，虽然他放你结婚了，但是大老板和会长这些年一向不对付，你要跟着会长，大老板怕是会对付你。”

　　曼璐苦笑道：“我心里有数。”

　　她虽然这样说，但是和会长的来往却更密切了，经常深夜里红肿着脸回家，祝鸿才素来是不管的，小奇撞见过他好几次在外面花天酒地，把这事儿同曼璐说了，曼璐却也是不在意。既然曼璐不在意，小奇也就不管了。

　　有天深夜里，小奇已经睡下，忽然曼璐打电话到他家里，让他来一趟自己家。小奇立马赶过去，曼璐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神色却很镇定地说：“你家有外人吗？”

　　小奇摇摇头。

　　曼璐道：“这几天让曼桢暂且住你那里，行吗？只是这事儿不能透露给别人知道。”

　　小奇道：“没问题。”他没问为什么，他知道要想活得久，就别知道太多这个道理。

　　曼璐点点头，送曼桢出来，曼桢惨白着脸，连嘴唇上的血色都消失了。

　　小奇心下奇怪，却没多问，将曼桢带回家，给她准备好洗澡水，铺好床，然后自顾自的睡了。

　　第二天小奇起来的时候曼桢已经做好了早饭。

　　“早啊！”曼桢点点头笑道。

　　小奇没想到她恢复的这么快，也笑着点点头。

　　他吃完饭，赶去曼璐家，却扑了个空，曼璐去会长家里了。又过了几天，小奇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会长的小儿子先前落水死了，会长就想找个女人再生个儿子，祝鸿才想讨好会长，就决定把曼桢献给会长。

　　他先在会长跟前有意无意的吹捧曼璐这个大学生的妹妹，等会长意动了，他立马布局，给曼璐下了药，让她卧病在床，然后又给曼桢打电话，请她过来探病，等曼桢来了，祝鸿才就借口今天太晚了，请曼桢住下，他打发佣人把曼桢带到了卧室里，然后他锁上了卧室门，会长早就等在卧室里。

　　这计划本是很周密的，在祝鸿才的设想里，曼桢就是只入了笼子的小鸟，任她怎么折腾，也飞不出去。可是他却忽略了曼桢的武力值。

　　当时屋里很黑，佣人借口灯坏了，便离开了。曼桢刚坐在床上，便感到背后的呼吸声，会长向她扑了过来，哪想到她扬起手，直接两个辣辣的耳刮子打下来，将会长打的晕头转向，然后曼桢拽着会长的头发，将他的头在墙壁上死劲磕了几下，将他砸昏了过去，她仍不放心，又撕开床单将会长捆住，才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门，也不说话。

　　祝鸿才听到敲门声，以为是会长有事儿找他，忙找到钥匙把门开开，屋里很黑，他也看不见里面具体情景，刚把头探过去，曼桢高高举着的椅子就砸了下来，直接将他砸的脑袋开花，鲜血直流，晕倒在地上。

　　曼桢故技重施，将祝鸿才用床单紧紧捆住，然后怒气冲冲的去找曼璐问罪，曼璐昏昏沉沉的被吵醒，正要发火，听到她这么一说，立马就想出个主意来。

　　曼璐当时和祝鸿才结婚，可不是因为爱情或者想找个下半辈子的依托，只不过是因为那次曼桢去百乐门找曼璐时，牵扯到了一件和会长有关的案子，曼璐为了保下曼桢的性命，只好背叛了大老板，委身会长开始帮他做事，和祝鸿才结婚也是会长安排的。如今会长的性命在曼璐的手上，曼璐当即便生出了夺权的心思。

　　曼璐先用会长的性命去威胁会长把自己手上的权柄和机密都交给他，等做完这事儿，曼璐就一刀把会长给杀了，让几个手下将会长剁成肉酱喂给狗吃了。

　　小奇听完这事，没啥特别的想法，就是觉得自己起码一个月不想吃肉了。

　　他现在又多了一个工作，就是定期去曼璐家里照顾祝鸿才。祝鸿才仍然活着，只是像条狗一样。等曼璐什么时候想到他，就过来，吩咐几个壮汉揍他一顿，她在旁边欣赏。等曼桢什么时候想到他，就过来，撸起袖子自己揍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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