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莲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第一天的。

　　她呆呆的坐在后院台阶上，看着前面的楼上，传来阵阵丝竹乐声，她隐隐约约听见了男子低沉的调笑声音，觥筹交错金玉相撞的声音，有人拍着檀板唱歌的声音。

　　就是听不出尘的声音。

　　忽然那上面一阵喧哗：“出尘公子来了！”

　　莲蕊呼吸一滞，她再也忍不住了，红着眼眶一步一步跑上那楼，明明知道越看越失望，但是她还是要看。

　　那如刀割的钝痛，是证明她心没有死的唯一方法。

　　隔着珠帘和层层纱雾，莲蕊看见了那人，男人们四周坐着，他一身白衣宽大飘逸，手拿白玉扇，一时间分不清手是玉还是扇骨是玉，青丝用一根青玉簪簪起，朦胧里他仿佛姑射仙人，可望不可及。

　　“今个出尘公子稀奇啊，竟然能接我们这些客…”为首的一个锦衣男子笑，他举杯送到出尘唇边，出尘轻轻一笑拿玉扇抵住那杯：“出尘旧伤未愈，不能饮酒，韩公子恕罪。”

　　“花酒…没事…”那韩公子一个劲劝：“王爷不在你放心，没人管着你…”

　　出尘苦笑，终于是被逼无奈饮了那杯，白皙的脸上瞬间开出两朵绯红桃花，眼里也带着些朦胧醉意，那韩公子兀自不知好歹：“今天是不醉不归！出尘公子能接客那是千年一回…我们这是拜了那个新王妃娘娘的福啊…”

　　旁边人都笑起来，莲蕊大概猜到了什么，想是之前有王爷护着他，他不用接客，面对这些俗人，现在王爷娶亲了，新王妃还是个母老虎，三天两头来闹，出尘不得不和王爷断绝关系，另寻生路了…

　　莲蕊听不见旁边的嘲笑，那些人乐得把这样一朵雪莲花拉入泥泞，好生践踏。

　　她只看见，出尘眼里，和昨夜的夜色一样暗淡。

　　她忽然见又想起来他的话。

　　人生在世，各有所苦。

　　“听说你还给王爷编了个曲子…”那韩公子笑眯眯的拉着出尘同坐了：“没献成，你们就吹了，今天就当献给咱们成吗？”说着他胳膊揽上出尘肩膀，莲蕊不知不觉看的滚下泪珠。

　　“今天出尘身体…”出尘笑着开口。

　　“又来这一套…”韩公子眉头一皱：“身体没好你他妈接什么客？骗钱吗？”说着冷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砸到桌子上，沉甸甸的银子和木讷的桌子相遇，发出闷而沉的声音：“一百两！小爷我买你这曲子！”

　　出尘微不可见的叹口气，放下了扇子：“见笑了…”

　　伺候他的喜乐匆匆抱着一把琴来了，所有的丝竹都停下，只听见少年轻轻一拨，铮铮的声音静了整个楼，莲蕊愣住了，她出来没听过那种声音，仿佛清风吹过竹林，月亮映在江面，腊梅开在雪天，那声音是那样的静，那样的清，那样的震撼人心。

　　她在青楼时候，老鸨们也曾逼她学过琵琶，学过萧笛，唱过曲，但那都是勾魂曲，一开口恨不得化了你骨头，那曲一出手，一出口，她的身份就赤裸裸的暴露了，最后一点尊严，被扒的彻彻底底。

　　胡思乱想间，出尘动了，他轻盈的转身，一个卧鱼落地，流畅自如，白色衣裳如花铺开泄满地，他里面的墨色裙边露出，蹁跹在白衣里，仿佛大雪纷纷，埋了微凝的砚台，露出点点墨香颜色。

　　他动作缓而轻，有力而缠绵，忽快忽慢，他跳活了山水，白色和墨色纠缠，莲蕊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又模糊了视线。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停了，韩公子满眼惊艳，又看向旁边的琴，笑着开口：“古琴为乐，出尘公子品格够高啊！”

　　这话里的讽刺味道，莲蕊都不忍心听下去。出尘眉头都没有皱，坦然自若的开口：“那公子看，出尘跳的是什么呢？”

　　那几个酒肉饭囊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言语，最后一个略有文采的得意洋洋开口：“我知道了！”

　　出尘弯腰拿扇子，听见转过头去，歪头对他一笑：“什么？”

　　“是山水…”那人咳嗽一声，摇头晃脑：“千里江山水墨中，半是峥嵘半是空。你道是也不是…”

　　出尘笑了：“王公子学富五车，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眼底似滑过什么，仿佛暗淡星空里面忽然坠落了一颗星星，落到了莲蕊眼里。

　　她还想再看，里面有个人似乎发现了她：“哟，那边还有个小娘子呢…出尘公子好艳福啊…金屋藏娇？”说着那人还起身，要拉着莲蕊一起玩似的。

　　莲蕊吓的拔腿就跑，她现在看到个男人就想吐，除了出尘。她慌慌忙忙的跑到厨房，手伸到灶台里面，往脸上抹两把烟灰，把门关的老紧。

　　“莲姑娘！”过了半天喜乐敲门，莲蕊才开了，悄咪咪的探出头望外面一看，正好怼上雪白衣裳，那人被吓的望后一退，可惜为时已晚，胸口已经是一片灰黑。

　　莲蕊心虚的低头，乖巧到不行。她生怕那人生气，把自己赶走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半晌那人没说话，倒是先轻轻笑了。

　　“小花猫？”那人玉手轻轻摸上她脸，莲蕊被摸到的脸颊上通红一片，那人慢悠悠开口：“你放心，我在这里他们不敢乱来，你不用怕…”

　　喜乐笑嘻嘻的看他们一眼，跑进厨房做饭去了，莲蕊去水缸舀了水洗把脸，小心翼翼开口：“对不起…把你衣裳弄脏了…”

　　“没事，一洗就干净了…”那人温和开口。莲蕊轻轻瞥一眼前面，人去楼空，那些公子哥们应该是已经走了，出尘看她瞥着，笑了：“怎么，今天偷看了那么久，看上了哪个吗？”

　　莲蕊面色一变，眼眶都快红了，她拉着出尘胳膊死命不放：“我是个青楼女子不错，但是我不是…水性杨花的，你大可不必这么糟蹋我！我认定你一个人…你就是癞子乞丐我也跟你…”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知道在你眼里心里，你在笑话我，不信我…”

　　“我…”出尘想说什么，莲蕊红着眼眶：“不用你说漂亮的话安慰我…你对每个人都好，我知道…你放心，我给你做丫头，做一辈子，等你老了，这皮囊坏了无人再爱了…你看那个给你养老送终的人…是谁…”说着她深深看他一眼，转头就走。

　　出尘有些呆滞的站在原地，看着莲蕊离去的背影，半晌叹口气。

　　吃过晚饭，出尘沐浴过后，披散着头发出来了，浑身只一件旧的白衣遮体，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回房，灯火幽微，他习惯性的坐到床边，回头一看愣住了。

　　那薄薄的被子里面…好像裹了什么人…

　　想到什么，他勾唇一笑，默不作声继续擦发，莲蕊在里面憋到要死了，也没见那人揭被子，她捂的脸蛋通红，喘不过来气，又不敢动，急死了人。

　　在她要昏过去的前一刹那，那人掀开了被子，看见小脸通红的莲蕊，泪眼朦胧看着他，这还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少女，白嫩的瓜子脸，染着好看的红晕，水灵灵的眸子未动，先带着一股勾人媚意，眉毛是拔过了的，用黛绿画着精致的远山眉，光一张脸就足以勾人魂魄，艳若桃李，再不为过。

　　那少女看他打量她，羞红着脸又带着得意，她眼眸很清，什么心思都写在眼里。

　　可惜出尘只是打量完，就起身不看了，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淡定。

　　莲蕊沉不住气了，好歹她也是青楼里面数一数二的美貌，老鸨还想推她做花魁的啊！是个男人看她就走不动路，怎么这人…

　　没眼光！

　　想着她不服气，从被窝里面钻出来，把衣领子轻轻扯开，露出半抹香酥月，肩上衣半落不落，隐隐约约透着好看弧度。

　　出尘还是没看到…

　　莲蕊气了，把裙子慢慢沿着腿撩上来，两条雪白的腿交叠在一起，玉足不安的蹭着被子，朴素的被子顿时都生了光辉。

　　出尘擦完发放下毛巾，刚刚一回头，就看见香艳一幕。他动作一顿，青丝遮掩下的耳垂红了半边，莲蕊努力的做出诱惑的动作，出尘看着看着她拙劣的样子，只觉得想笑，但是她偏偏生得一张艳丽皮囊，再拙劣的样子，目光触到她那纤纤玉手，她莹白修长的腿，都化作颤人的火花。

　　妖精。

　　出尘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肖麟山对她痴迷至此了。

　　“哎…”莲蕊眨眨眼睛，看见出尘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有些沮丧，她伸手去捞出尘衣袖，想把他拽到时间怀里。

　　她就不信，自己拿不下这个男人！

　　但是她用力过猛，没把出尘拉下去，反倒把自己掉下床了，扑通一下，小美人变成了哭包。

　　出尘怜惜的把她抱起来，尽力不望她胸口看，红着脸把她放到床上，摸摸她的头轻轻开口：“我没有瞧不起你，只是跟了我，不能救你出尘埃，只能让你在这深渊越陷越深…”

　　莲蕊拉住他袖子：“深渊里有你吗？”

　　出尘愣住了。

　　“有你我就去…”莲蕊闭上眼，环住眼前人的腰肢，坚定而青涩的亲上他，她不敢吻他唇，只敢亲他的脖颈，出尘身子僵硬住了，莲蕊偷乐，亲了还不餍足，又伸出来丁香小舌，轻轻的□□着他玉白脖，那上面带着清淡花香，他刚刚沐浴过。

　　出尘哪里受过这样刺激，他忍不住呻…吟出声，又赶紧闭了嘴，闭眼不敢看他，颤抖着手要推开莲蕊，莲蕊哪里能叫他推开，恨不得黏他身上，几番推怂着，出尘整个人反被她按到在床上了。

　　莲蕊看着身下人，他清冷容颜上染了凡尘红，耳垂恨不得滴出血来，眼神迷离不敢看她，莲蕊笑了，无比爱怜的亲了亲他的脸。伸手去接他衣带，虔诚而充满爱意。

　　他还是伸手，阻止了她：“莲姑娘…莫要如此…”

　　一声莲姑娘仿佛冷水泼醒了莲蕊，莲蕊眼里泪都要出来了，她委屈的看着出尘：“你就要了我…好不好…”

　　她从来没有如此迫切的想拥有一个男人，哪怕是暂时的欢愉。

　　出尘咳嗽一声，声音渐渐清明起来，他把被子批到莲蕊身上，轻轻一笑：“莲姑娘，你本来是投奔我求栖身，我怎能趁人之危呢…”说着扯好自己衣裳，叹口气：“莫再如此了，莲姑娘。”

　　莲蕊傻傻的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摇摇头，泪珠滚落浑然不知。

　　他摸摸她的头，叹口气：“莲姑娘，一时冲动，怕毁了你一辈子…”

　　“莫被皮囊所误…你应该寻一个身份光明正大的好男儿，与他携手过一生…”他笑的平淡从容：“而不是和一个委身男子惹人流连，为世人不齿的小倌在一起…你今天不也看到了吗？在王公少爷间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你还要喜欢吗？”说着他推开门，清冷月色铺满他青丝，恍惚如霜。

　　莲蕊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忽然喊住了他，声音里面带了哭腔：“出尘！”

　　他一顿。

　　“我喜欢…”莲蕊哽咽着开口：“什么样子的你我都喜欢，我知道你的心，所以我才哭，没人自甘下贱…你就算是小倌，我还是喜欢你…你不知道…下午你跳舞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们不配看…”

　　“你不知道当时的你有多美…琴声好听绕梁三日…你跳的也好看…飘飘似仙…”莲蕊用尽了毕生的词汇：“我感觉当时你就像一只仙鹤…在展翅在悲鸣在挣扎…满座的人都盯着你的脸看，我看到你的眼了…出尘…”

　　出尘出门的脚步顿住，仿佛一震，他缓缓抬头，看向明月，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想不到，是被你看出来了…”

　　想着他回头，莲蕊眼巴巴看着他，他叹口气摸摸她的头发，低头在她秀发间落下一个吻。吻完了看见莲蕊羞涩含情的眼，他又愣住了，苦笑一声黯然离去。

　　他不该如此孟浪的…

　　只是太久没有人看懂他，他太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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