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娱]撒马利亚的微黯星辰

作者:瑟堡雨伞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前所未有的239度热情


      这是1944年秋季的最后一周,山崮上的情形跟前些日子的和暖金秋已大有不同。冬天突然来了,留着推土机伤疤的土地上偶尔有积雪出现。家庭妇女们开始为圣诞节做准备,她们狂热地翻阅各大百货公司的产品邮寄目录,盼望着能在年末闻到几丝文明世界令人垂涎的香气。这些珍贵的宝卷抢手至极,蒙哥马利·沃德百货不得不寄来了一封严厉的警告信:“先生/女士:我们不知道你对我们的目录做了什么。但我们已经向这个地址寄了100多份目录,以后不会再寄了!”

      然而,工作区却是一片肃杀的景象。要干的活儿简直呈几何倍数增长,单单是物理学家小组就需要兼顾艰巨的内爆计算和模型测试。虽然不知道确切的细节,但科学家们能从大腕儿们日趋紧绷的神情中读出一条信息:钚239装置试爆的日子已经确定,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许多趁着金秋申请离岗休假的科学家归来了,他们惊奇地发现,实验室已经完成了改造,并且前方有一场极为严格的清扫活动在等待着每一个人。那些被鉴定为不适应或不具备团队精神的人,要么遭到了撤职,要么被调往其他无关紧要的部门。科学家们曾经认为,工作评价系统只属于专***制的格罗夫斯,当他们得知不拘小节的奥博士也默认了这个系统的存在后,对军方的不满因为掺入了失望之情比任何时候都要激烈。

      理查德并不属于休假归来的那群人中的一个。他原本打算在普莉希拉·格林和罗伯特·达夫婚礼后一周回家去看望哈丽雅特的,但就在他收拾行李的当晚,车间里新到了一大批由冯·诺伊曼引进的IBM计算器,它们是买来计算原///子///弹爆炸时释放的能量总量的,很聪明的一群小家伙——能自己做加法、乘法,还能完成校对和分类,他看着就心痒痒,想上手玩一下。再加上运输系统不知出了什么故障,大块头的机器零件们一个一个地到了,安装工却还没到,舍友大卫·弗兰克一边奉承他,一边恳求他留下来和伙计们一起把计算器组装好,他就答应了。

      他们对着说明书一个个给零件分类,在图纸上拼命地找接口——眼睛都快瞎了,日夜颠倒地四处接线,繁重的工作让所有人都绞尽了最后一滴脑汁,他们精疲力竭得只知道永无止境地工作。能喘口气的当儿,他抬起头一看,机器运行得很顺畅,但是好不容易攒下的假期也没了。

      安装一结束,他不理会众人的欢呼声,也没有和他们一同去城里的小酒馆放松消遣,而是独自一人脚下虚浮地步出计算车间,向不久前搬迁的新宿舍走去。自去年年底开始,洛斯阿拉莫斯便不断有新访客光临。起初,以尼尔斯·玻尔为首的零星几位大人物是坐着专机来的,他们一落地就被安排到舒适的大单间里去了——那时房间还勉强够用。可是,当一个多达数百人的英国代表团也加入进来时,住所分配就不得不再来一次乾坤大挪移了:塔布路上的住宅已经满满当当,连条件最简陋的空心谷也腾不出地方了。

      好吧,为了避免这件小事升级成外交事故,所有独身前来的美国科学家都不得不再度经受搬家的折磨。某天傍晚,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正准备回房休息,就被一张仓促贴在宿舍大门上的告示赶出了“力学山居”“化学庄园”这些很简陋的房子。行李已经被擅自丢出门外,他们不得不咒骂着卷起毯子,背上日用品,拖着装满手稿、器材的大布包迁往翻新后的富勒小屋。

      理查德走进干燥的大通铺卧房,地板发出的“嘎吱”声和不知哪里传来的啮齿动物大嚼木料的响动混在一起,让人烦躁。他在角落里的写字台前坐下,摸出一张信纸,皱着眉头思索良久,谨慎地写下一些句子。

      除了好好道歉之外,没什么要讲的。他解释了自己没能赶回家的原因,请求她的原谅,说了一个他预计能够返回的日子,并且嘱咐她未来几个月都要小心暴风雪,卡普顿咖啡厅门前的那一段路很滑,留神些,别摔跤。他祝她一切都好,说自己很爱她,最后补充了一句:“你大概还是欢迎我来看你的,对吗?”

      他把信寄出去,半天后在宿舍地板上又原样发现了它,信封表面戳上了刺眼的大红色印章:“不予发出”。理查德捏着那封信,压下火气,镇静地询问驻扎在邮局里的审查员他的信有什么问题。

      那个人——口袋外别着的军官证上写着“迪克西·阿图罗”,都没正眼瞧他。左手里捏着一份报纸(有一栏的标题是“军方警告民众切勿擅自触碰白色高空探测气球”),右手掌心里躺着一只白瓷咖啡杯。

      “你们在搞什么?”理查德问。

      “哦,”阿图罗瞟了一眼他手里的信封,用厌烦的口气说,“你难道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信息敏感,不予发出呗。”

      “我到底写了什么敏感的东西?是计算器吗?老天爷啊,你真觉得那些间谍会忽视基地的订货单,转而从我的信里得到这个消息吗?”

      “这是通行条例,伙计,我没有解释的义务。你要是真想寄信,就再重写一份呗,人人都是这样做的。”

      他转身就走,重新拿了信纸,删掉了所有和“计算器”有关的词语。那封信因此变得十分欠揍,它绝口不提是什么东西阻挡了他回家的脚步,代之以大段大段的故弄玄虚,最后来了几句轻描淡写的道歉。写得很糟很虚伪,但总比彻底和她断了联系要好。

      理查德就是怀着这般隐忍的心情寄出信的,那么,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再度看到那个“不予发出”的印章时会勃然大怒了。这一次,他没有傻傻地去问为什么,几乎是故意赌气一样,又删去一大段话,留下的只有一句“抱歉。小心暴风雪,我很爱你。”

      他留了个心眼儿,把自己的信和同宿舍的另外三位科学家同时投递出去——大卫·弗兰克的那一封信可是在直接向他的导师请教IBM计算器维修的问题啊!又过了一天,当其他所有人的信件都顺利寄出时,只有他的信封再度被戳上“不予发出”,退了回来。

      他大步走向邮局,用指节叩一叩阿图罗的桌子,非要一个解释不可。

      阿图罗的态度比第一次还要恶劣,似乎是得到了什么指示,他对理查德的声音充耳不闻。等理查德讲累了,他鼓出一对鱼眼珠子,得意地扬起脸呷咖啡,还冲理查德举杯,仿佛是说:我还能耗很久,你继续讲吧!

      理查德眼疾手快,一巴掌把阿图罗的咖啡杯扣在他的衣服上。

      接着,阿图罗尖叫起来,手忙脚乱地找毛巾擦拭。按理说,理查德这下子该消气了,可阿图罗脱下脏衣服甩在地上,好死不死地挑衅:“你那明星姘头干这事儿肯定挺熟练的吧!”

      这回挨巴掌的是阿图罗的脸。

      大概是没有想到理查德会直接动手,迪克西·阿图罗在挨打的前几十秒内都在尖叫。等到他身上的军装好歹给了他几分信心之后,他开始没什么力度地还手。公平地说,他确实是尽了全力。从高中退学后,阿图罗凭借着某位上校小叔子的身份在军队里混了份文职,那身军装他已经穿了十二年之久,可是他接受正经训练的时间就跟他讨人喜欢的时间一样短。造成的结果就是:军人阿图罗没头没脑地闭着眼睛叫骂,伸在前方的两只手就像狗儿游泳一般胡乱扑腾着聊作反击。而理查德·科恩,那个被宽大的实验室袍子衬得瘦叽叽的物理学家实际上非常会打架。虽然自己也挨了几下子,可他就好像完全忘却了疼痛似的,极为镇静地攻击着阿图罗的鼻子、下颌、肋骨,一心一意要对方吃些苦头。

      所有人都被士兵让学者按着头打的场面惊呆了,过了五分钟左右,才有人想起来去找守卫把两个人拉开。他们被送往基地医院包扎,十分钟后理查德·科恩被直接带到格洛夫斯的办公室接受处理,迪克西·阿图罗则在医院里静养了半个月,并且在接下来的一年内都有了口吃的毛病。

      理查德的皮肤上有几处明显的淤青,可他仍然高昂着头,毫不畏惧地穿过一道道好奇、惊异、厌恶的眼神向格洛夫斯堆满文件的干燥木板办公室走去。西点军校帅哥德·席尔瓦一声不吭地在他前方带路,古铜色的皮肤泛着冷冰冰的金属光泽,一双钴蓝色的眼睛里深深藏着幸灾乐祸。他的步伐很快,迫不及待看到理查德被狠狠修理一顿的场景。当德·席尔瓦轻敲挂着“莱斯利·R·格洛夫斯”名牌的门时,差点笑出声来。但他还是憋住了:“将军在里面。”他得到允许后打开了那扇门,朗声通报:“理查德·科恩来了。”

      从近处看,格洛夫斯大约五十岁左右,神情严肃,灰白色的鬈发汗津津地堆在头顶,长在脸中间的鼻子大而不高。他原本方正刚硬的脸部骨骼被长期过劳和营养不良造就的松垮皮肤兜住,整张脸看起来有点像一只鼓囊囊的鱼泡。他曾经在嘴唇和鼻子中间留了很窄小的一块正方形胡子,战争开始后因为肖似希特勒就剃掉了,但那块地方仍然顽强地生长着一些青黑的胡茬,像是一块怎么擦也擦不掉的污渍。理查德进来时,他正俯下身子,专注地审阅着手边厚厚的一摞经费申请单。

      “坐下,”格洛夫斯命令道,“让我看完这张单子……钚239,需要多少?”他自言自语着,开始退化的身体机能迫使他不得不多想些小办法来集中精力。

      他极为谨慎地读完单子上的每一个字,看一眼掩在衬衫袖子里的手表,才确认自己让对面的人等了二十多分钟。

      “理查德·科恩。”格洛夫斯叹息着讲了一遍他的名字,往皮质办公椅里一靠。

      “是我。”

      “你怎么……总惹麻烦呢?”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在尽力避免了。”

      格洛夫斯咧嘴一笑,翻开备忘录:“好吧,但是我收到的报告可不是这样的哦。上面说,你粗鲁地攻击了洛斯阿拉莫斯基地邮局的军方审查员迪克西·阿图罗中士,导致他身负轻伤,并且受到了惊吓。情节严重,态度恶劣,应当从重处置。”

      “没有错。”

      “谁先动的手?”

      “我。”

      “为什么动手?”

      “他侮辱了我的妻子。”

      “就是这样?”格洛夫斯歪着嘴巴,冷笑了一声,略略眯起眼睛打量了理查德一遍,“不用避重就轻,你是对审查政策有意见吗?那么,为什么不直接来揍我呢?反倒要把气撒在一个出生以来都做不了五个引体向上的可怜虫身上?看来,科恩先生,你不仅目无规矩,而且欺软怕硬。”

      “谬赞,格洛夫斯先生,我倒愿意把自己看作顶顶明白’冤有头,债有主’的一个人。”他坦然地说。

      将军一时语塞,于是不耐烦地把脸转向窗外。

      “我知道自己罪无可赦,那么不如别废话了,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格洛夫斯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开口说道:“我打算按照袭击现役军人来处理,算是……阻碍军人执行职务罪吧。我并不喜欢你,同时还有安抚士兵们情绪的使命在身,所以就是这样了,”他给自己点燃一根雪茄,“不过,大概是实现不了的。奥本海默一定会出手干预,其他一些大人物也不会坐视不理,这事儿传得很快,在剩下那些人眼里,你可是一点儿错都没有的英雄人物呢。”

      “我不明白,想给自己的家人写封信到底有什么错?”

      “用拳头去打人家的脸就有错了,”格洛夫斯冷冷地说,“让我们猜猜还有多久你敬爱的奥博士会打电话来问罪?一,二,三……”

      电话铃声响起。

      将军拿起电话,没有问候寒暄便直入话题。理查德在一旁安然坐着,听两个大人物争论自己的命运,觉得很有趣。像是奥本海默先发动了攻击,指责格洛夫斯不仅在没有通知他的情况下把一位极有天赋的科学家擅自带走,现在居然还想不通过洛斯阿拉莫斯议会的表决直接处罚科恩先生。“你以为你是沙皇吗?!”从话筒的另一边传来极为愤怒的声音,那位大科学家激烈的用词让格洛夫斯也火冒三丈。 “尊敬的奥本海默博士,”他语带讽刺地说,“你要么是非常天真烂漫,对现实的感觉几乎像个孩子,要么是自恃聪明绝顶,因此可以不忠于职守。相信我,以上任何一种情况都不应该出现在基地领导人的身上。 ”另一头的奥本海默毫不退让,批评格洛夫斯在十分紧张的形势下把一件小事搞得不可收拾——“我认为,现在最重要的是让科学家们安心地全力工作。”“哦,那么我的士兵们就是整天游手好闲咯?不要忘了,先生,是谁在不分昼夜地保证你们的安全!”

      他们每个人都说着从自己的角度看很有道理的话,心情在撂出各人所认为的最严厉的批评后(“独/////裁//////者!”“疯子!”)逐渐回升,好歹能够商量怎么解决事情了。

      “你打算怎么做呢?”极为心烦意乱的将军不自觉地揉搓着电话线,“无罪释放?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科恩先生确实伤害了一名军人,必须要接受惩罚……我的意见是按照阻碍军人执行职务罪……不!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会忘记项目的保密性质?我倒要问一下,你是不是忘记了?……罚一个月薪水还是太轻了,我认为至少要三个月吧……即便不开除他,也必须让他长长记性!公开道歉当然必须要有,还得要社区服务……”

      最终的结果虽然不完全让格罗夫斯满意,仍是严厉的。理查德咂摸着这件事,觉得自己挥出的那一拳极为合算,忍不住露出微笑。

      将军挂上电话,猛然看向他,脸上闪过不可置信的愤怒,但因为心力交瘁,并没有发火。

      “还是无所谓,嗯?”他似乎已经不在乎了,竟然起身走到书架跟前,取出藏在暗匣里的一瓶威士忌,给理查德和自己都倒了一杯,“尝尝吧。”

      理查德接过,道了声谢谢。

      将军轻轻摇了摇酒杯:“告诉我,孩子,你是爱国者吗?还是一个疯狂的自由主义无政府信徒?”

      “先生,我认为这两种人并不是对立……”

      “每当有人像你这样回答我的时候,”将军截断了他,“我就会再问问他们有没有上过战场,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你就能看出来谁是天真烂漫,谁是脑子有病。”

      他像个慈祥的祖父般品尝着后辈的青涩,半晌继续超然物外地说:“你们是在娱乐产品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电影、收音机、唱片已经剥夺了你们感受真实的能力。你喜欢《约克中士》吗?喜欢《忠勇之家》吗?喜欢那个讲一战的幽默广播剧《凡尔登士兵》吗?”响起残酷的冷笑声。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那些东西不会让你看身体被炸成两截的士兵,不会让你看全身的皮肤都被毒气腐蚀溃烂的死者,不会让你闻到炸弹爆炸后血肉被烧糊的气味,不会让你听见乌鸦撕咬还有呼吸的伤者身体的声音。我觉得啊,声称自己是自由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的那群人,真应该把他们送到战场上去走一遭。”

      “也许是因为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吧。”理查德说。

      格洛夫斯轻蔑地笑了:“你这样说,不过是觉得那种生活离你很远。可是,科恩先生,扪心自问,你真的不害怕吗?不断有’好消息’从前方传来,我们的敌人——那些德国人、日本人似乎是要失败了。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他们是藏得更深了,是有更恐怖的计划了。先生,每每想到这一点,我都害怕得睡不着觉,你能吗?我再问一遍,你觉得自己安全吗?华盛顿离成为下一个伦敦还有多远?”

      理查德觉得脑子晕乎乎的,因此没有讲话。

      “不相信?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是关于那些漂亮的白色大气球的,你听说过吗?”

      理查德点了点头,在迪克西·阿图罗的报纸上,餐厅厨师的闲聊中,收音机的趣闻节目里,“漂亮的白色大气球”都是近期的热门话题。

      格洛夫斯露出那种有些诡秘的表情,“你真相信它们是国家的气象探测器吗?那你就太傻了,孩子,这只是华盛顿为了避免民众恐慌想出来的说辞。愚蠢!那种气球被日本人叫做’富国’,是他们最新研发的恐怖炸弹。真聪明呀,那群家伙,气球下挂着燃料,一阵闪光过后,整片森林就会烧个精光,不留下一点点证据。”他极为愤怒地甩出一份文件:“上周末的一次教堂野餐会上,有六个人被这该死的气球炸死了,其中五个还是没有成年的孩子。我收到的简报上说,日本人一共发射了九千只’富国’气球。想象一下吧,科恩先生,如果有一只,哪怕一只,在基地的放射性物质周围爆炸,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他凑近理查德,哑着嗓子说:“那些战争狂人就这样践踏我的同胞、我的祖国,我要以眼还眼,以血还血。为了这个目标,我愿意拼尽自己的一切。只要有人敢碍事,我都要叫他好看,奥本海默是这样,科南特是这样,你也是。”

      理查德从来不知道格洛夫斯竟然是一个这样厉害的演说家,当他在做自己的社区服务工作时,他分出一些心思去分析其中的语言技巧,可能是工作繁重的原因吧,结果是一无所获。他修好了社区教堂漏水的房顶,和士兵们一起运了许多家具上山——其实他们人真的很好,一点儿也没有为难他,还独自整理了新印刷的内线电话簿,并且给每个人都派送了一份。等到理查德终于完成了为期100小时的社区服务时,朋友们已经准备好了庆祝派对,就等他参加了。

      派对是在他的大通铺宿舍举行的,得益于年轻人们往门卫口袋里放的一小卷钞票,女孩子们也加入进来,知识分子就像沙丁鱼一样挤在床位与床位之间相隔只有两英尺的房间里。菲利普·莫里森从实验室偷拿出来了一个五英尺高的玻璃化学试剂罐子,里面装满了能在圣达菲买到的所有酒;西德尼·沃尔顿成堆成堆地往房间里搬运小卖部里售卖的香烟、汉堡和可乐;黛安·布里奇特和亚当·巴克莱搭伙儿选唱片,两个人碰巧都穿着果绿色的上衣;贝蒂·英格利斯和英国数学家比尔·彭尼一起挂字迹歪歪扭扭的欢迎横幅。大伙儿都各有各的事干,稍微有些遗憾的是,克莱尔·麦克米兰陪着斯坦利·丘奇去镇上招待远道而来度假的丘奇夫妇了,因此没有出席。

      那真是个非常宁静湛蓝的周日下午,房间里充满了笑闹声。派对一开始,理查德笑眯眯地接受了一首大伙儿齐声唱的《他是个快乐的好小伙》,在起哄声中不打岔地喝光了一口杯的威士忌,获得阵阵喝彩。酒杯被不断地填满,大家都高高兴兴地伴着《在田纳西果树下》的旋律谈天、跳舞。

      比尔·彭尼举止优雅、素养超群,是研究爆炸波影响的专家。在一次内爆问题座谈会上,他作了关于德军轰炸英国所造成的损失的演讲。当他冷静地背诵那些极为精确的惨痛数据时,脸上一贯带着的灿烂笑容竟丝毫未变,使没有接触过如此详细而真实的伤亡讨论的美国听众陷入了震惊的沉默。这次演讲之后,他被称为“微笑杀手”。

      彭尼迈着行云流水般的步子飘然而至:“科恩先生,我很敬佩你的作为。”

      理查德跟他碰了碰杯:“谢谢,彭尼先生。您是第一次来美国吗?一切还顺利吧?”

      “不是的,我曾和我太太在加州度过蜜月,”比尔·彭尼低垂着眼睛笑了一下,“真有趣啊!洛斯阿拉莫斯有着异样的风景和古怪的居民,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小城。”

      “我也爱死这里了!”

      “还有你们的奥本海默先生。”彭尼说,接着讲述了一件这位杰出科学家被捉弄的故事。一开始,实验室领导人的牛仔裤、开领衬衫和直呼每个人名字的问候方式让正经的英国人们吓了一跳——他走过来,拇指从他的墨西哥银色皮带扣上垂下,大声说:”欢迎来到洛斯阿拉莫斯,你到底是谁?”新来的人们很快想出了恶作剧式的回应方法:在最初的几次会议上,所有人都回答了“鲍勃”。

      他们乐不可支,理查德很感兴趣地追问:“你妻子没有来吗?老实讲,我正为怎么处理和我妻子的关系而苦恼呢。”

      彭尼喝了一口酒,低声回答道:“很遗憾啊,我太太已经在伦敦轰炸中去世了。”

      这个时候,房间另一头的人群凑巧聊到哈丽雅特主演的《来,给我一个吻》,于是菲利普·莫里森拍着桌子带头起哄:“亲爱的理查德,跟我们说说哈丽雅特吧!我们这里可有很多她的影迷呢!”惹得整张桌子的人都停下了动作 ,把脸朝向他,热切地期待着。

      理查德笑了一笑,淡淡地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她挺好的。”引起一阵不满的抗议声。

      临近初冬,窗外的天空早早披挂上了夕阳。这片夕阳将远处的雪山变成了美味的粉红色,如同成堆的草莓冰淇淋。这时听到贝蒂·英格利斯的声音:“那是什么?”

      大家都好奇地聚在她身边,看着天空中出现的一个明亮的物体,最初看起来是一颗星星,(“一定是金星!”英国天文学家约翰·哈特曼兴奋地猜测。)在风的裹挟下,如同巨型的水母,它轻盈地向基地飘来,逐渐显露出接近降落伞的轮廓。它的上部是标准的圆形,底部的表面有一圈闪闪发光的金属环,和钩起下方“缆车”的长绳相连。也许原本的颜色是白色,不过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渐渐使它呈现出深红的色彩。

      是“富国”。只有理查德知道。

      目见那缓缓接近的巨物,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仿佛噩梦成真。他听见朋友们在讨论那是什么东西,想告诉他们它的名字,可是只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扼住般,不住地发出滞重的“咳、咳”声。就像一个孤身的探路小兵被压境敌军铺天盖地的刀光闪了眼睛,无处可逃的绝望惨淡向他袭来,抽空了他全身的力气。

      渐渐地,朋友们、乃至整个基地都安静下来。不用理查德提醒,他们虽不知道这是来自远东的气象炸弹,可也能得出基地受到了攻击的结论。在充分了解项目危险性的情况下,他们很清楚,整座基地面临着随时灰飞烟灭的危险。恐惧,和巨大气球的阴影一起压在洛斯阿拉莫斯上头。

      雪上加霜的是,房间突然陷入黑暗。看来,走投无路的安保人员们作出了最后的挣扎,试图通过断电逃过一劫。不知道能不能瞒过“富国”,倒是徒增了不少阴森。

      在月光的照耀下,理查德看到西德尼·沃尔顿晕了过去,黛安·布里奇特瘫软在地上,无声地呜咽着,亚当·巴克莱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尽管他也在瑟瑟发抖。贝蒂·英格利斯在脸色惨白地写遗书,约翰·哈特曼颤抖着小声读《圣经》,比尔·彭尼则整理好头发、服装,淡然自若地靠着床头坐下,好像在说“让我体面地死去吧”。理查德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当他想着父母妹妹和哈丽雅特时,感觉到有一滴冰凉的泪水划过脸颊。

      在恐惧中等待是最难熬的,它能剥夺你所有感知快乐的能力。他们就这样无声地等待着,大约是晚上十点的时候,那颗气球耍弄够了他们,侧身擦过基地,朝南边飞去了。显然,它不了解这个荒凉的山崮,对南边的丛林更感兴趣。

      没有人欢呼,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被迫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不久前经历的恐惧。

      客人们互相搀扶着离开后,理查德坐在自己的床上半天不动。他的舍友们洗漱完准备上床睡觉了,便叫他快些收拾,好把灯关上。他走到卫生间去,呆呆地看着四周雪白的墙壁,忽然弯下腰去剧烈地干呕起来。他的身体好像被抛在爆炸引发的熊熊烈火中,灼痛极了。窒息,抽搐,恶心,那只气球一定是把他心中的什么地方撞毁了。他的手死死抓住洗手池边缘,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报复,报复,要让那些人以眼还眼,以血还血。他要拼尽自己的一切,让他们感受到数十倍于自己的恐惧,让前所未有的239度热情溶化罪恶的一切。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4132771/37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