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烟火

　　王世杰哑然无语。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把人比喻成什么不好，非得无缘无故的骂人家算个鸟。
　　但仔细想想，还真挺符合仙鹤的特征。
　　那洁白的羽毛，那两根修长笔直的美腿。

　　王世杰对大佬和他新同桌之间的关系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初步看来，恐怕简芒不怎么得这位校霸大哥的欢心。

　　他擅自在心里盖棺定论，就看见大佬微抬着下巴，语气不太好地发问，“会打球吗？”
　　那位砸球的男生发现他是在和自己讲话，不免有点茫然，“会啊。”
　　原燃不置可否，娴熟地带着球在手下和他过招，假动作和变幻莫测的步伐令人眼花缭乱，聂溯往左防守才发现中了他的计，原燃迅速从右进攻，如过无人之境三步上篮，轻轻松松进了个两分球，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手腕自空中划出一条自然流畅的弧度，英姿勃发的少年弹跳落地。

　　原燃回身，脸上挂着捉摸不透的笑，“眼睛往哪儿看呢？”
　　聂溯被羞辱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五彩纷呈，但他技不如人，只能不情不愿地服输认栽。

　　接下来的比赛，原燃却像是和他较上了劲似的，连球都没让他摸到手，和林见清陈列几人完爆他们这一方。
　　好不容易聂溯从队友手中传到了球，中途又被原燃轻易抢断，男生眉目张扬，像是提醒又像是挑衅，口气嚣张道，“小心别再手滑。”

　　“……”
　　他真是操了。

　　这场热身赛打得另一方是郁郁寡欢，不少人都看出来了，原燃就跟吃错了药似的，疯狂针对另一方的人。
　　聂溯哆嗦得说不出话，歇了口气，他咕咚咕咚往喉咙灌下几口水，咬牙切齿道，“原燃发什么神经，下手那么猛，我招他惹他了？”

　　“或许吧。”同样不明局势的人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什么时候惹他不高兴了？”
　　“我他妈哪里知道他是中了什么邪？”聂溯啐了一口，敢怒不敢言。

　　林见清和陈列拿着水从他身边经过，听见这句话，陈列仿若目中无人般从他脚上踩了上去，碾得他额上直冒冷汗，五根脚趾疼痛到失去知觉。
　　他正想破口大骂，陈列倒先态度良好道起了歉，“不好意思啊，我眼神不太好使。”

　　“……”
　　傻子都能听出这句话有多敷衍。
　　聂溯肾上腺素飙升，全身的血液直往脑袋上涌，他一个冲动就挥起了拳头，却被朋友拼命拦了下来，压低声音劝道，“算了，现在不是和他们一般见识的时候，以后还不愁有机会收拾他们？”

　　聂溯恶狠狠盯着那几人的身影，心中暗自下了毒誓，总有一天，他要一血前耻，把他和徐文的仇一块给报了。

　　-

　　林洁如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男生扔球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简芒三两口吸完杯底所剩无几的柠檬汁，略一弯腰随手往几步远的垃圾桶投掷过去，“哐铛”一声，塑料杯准确无误命中目的地。
　　林洁如非常给面子地拍起了双手，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喜欢，“女侠好身手。”

　　简芒宠辱不惊直起身，拱手作揖回敬道，“过奖过奖。”
　　女生站在右侧朝她微微笑着，近距离看得到粉色晚霞下她细腻肌肤上的细小绒毛，晶莹玉润，香香软软，像娇嫩可口的人间水蜜桃。

　　再往下，是她一个女生都羡慕不来的笔直大长腿，皮肤冷白得连膝盖窝都微微透着粉，单就这双腿来说，完美得挑不出一点错处。

　　林洁如真心实意的，带着些许艳羡开口，“腿玩年啊朋友，这么好看的脸蛋不考虑分我一半？”
　　简芒不是没听过这些夸奖，甚至连更夸张的都有，不过这些都发生在她上了高中以后就是了。
　　放在以前，这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漂亮”，“好看”这类字眼曾经似乎注定和她无缘。

　　她谢过林洁如的夸奖，边走边和她说起了一些往事，“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以前大家只会夸我学习用功，成绩优异，却没有一个人夸过我好看。”
　　她自嘲地笑，“初中的时候，把我扔进人群里你准认不出来。”
　　林洁如摆明不信，“你这皮肤和身形条件是天生自带的，以前再丑能丑到哪儿去？”

　　是的，她不丑，但也绝对称不上漂亮。
　　因为她在班上从不起眼。

　　一年四季，春往秋来，发生过许许多多无关紧要却又刻骨铭心的小事。对于简芒来说，唯独夏天发生的事，记得最清晰，永恒镌刻在记忆深处。夏天过高的温度蒸馏去不必要的细枝末节，留下最精华的部分在时光隧道里熠熠生辉。

　　初中时的简芒一年四季都穿着学校统一发放的单调蓝白色校服，哪怕是在夏季最炎热的时候，不管路宁怎么说，她也没舍得脱掉那身土掉渣的，闷不透气的万人嫌校服，包括下半身那条肥胖宽大的校裤。

　　和许多青春期开始萌发粉红小心思，形成审美意识的女生不同，简芒的衣柜里除了校服，就只剩黑白灰这三种暗色调的基础款衣物，裙子这种东西在她这儿就跟绝了种似的，从没出现过。

　　其实她也不是没渴望过和路宁她们一样，穿着时尚潮流的鲜艳小裙子走在校园里，随便往那儿一杵就自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但她早在初一那年，就彻底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许佳慧作为一名审美正常的中年女性，看见女儿衣柜里灰扑扑旧巴巴的衣服自然颇有微词，趁着周末的时候，硬拉着简芒去店里买了好几身适合她这个年龄的女生衣服。
　　其中，还包括一条迷你的牛仔短裤。

　　简芒回家以后就将那条裤子塞在了衣柜底下生灰，时间久了，许佳慧不免问道，“上次我给你买的那几件衣服怎么没见你穿过？这么热的天穿长裤你不热吗？上次我不是才给你买了条短裤？”
　　面对她的抱怨，简芒有些抗拒地推脱，“我不热。”
　　许佳慧知道自己女儿内向腼腆，不由叹了口气，开始数落起来，“你看别人家女儿哪像你这样一点也不懂得打扮自己，走出去都要被人说土不啦叽。”

　　简芒固执得有些拧巴，在母亲的再三要求下，心里却莫名含着一丝隐晦的兴奋与期待。
　　她状似不情愿的妥协，“那我去试一试。”

　　第一次尝试这样暴露的着装，简芒扭扭捏捏地从房间里出来，许佳慧上下打量，用手重重拍了拍她的背，“把背打直。”
　　简芒下意识随着她的动作将背脊挺得笔直，恰逢简爸爸从卧室里出来，看见女儿这幅打扮明显一愣，简芒不安地低下了头，不敢去直视往日里封建古板的父亲。

　　不出所料的，下一秒他就恼怒地训斥出口，“谁让你打扮成这个样子的？你才多大年纪，成天不想着好好读书温习功课却忙着打扮，你穿成这样是想给谁看？”
　　许佳慧见苗头不对，连忙劝道，“你别这么激动，这是我给芒芒买的，我看她衣柜里一件好衣服都没有，这么热的天，孩子……”
　　一听这话，简易诚那暴躁脾气一下就上来了，开启了和许佳慧无休止的争吵模式，“你懂什么？我看就是你平日里把她给惯的，才让她生出了这些不该有的念头，等她长大了随便怎么打扮我都管不着！可是你也不想想现在是多关键的时候！”
　　“孩子就穿条短裤怎么了？这么热的天捂出痱子怎么办？”许佳慧据理力争。
　　……

　　简芒看着穿衣镜里的女生，表情别扭，瑟缩胆怯，扎着十年如一日的高马尾，黯淡得失去了年轻女孩本该有的全部光彩。

　　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她和路宁她们之间的差别。
　　她的不起眼，源于她的不自信。

　　她的自卑怯弱使她永远无法光彩夺目地走在校园里，走在大街上，忍受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的目光与议论。
　　她适合缩在她为自己建筑的，安全隐蔽的壳子里。

　　简芒回到房间脱下了那条牛仔短裤，再也没有碰过它。

　　直到初二那年夏天，四月底天气就异常的燥热，六月中更是如蒸笼一般，他们这群学生困在头顶只有几架吊扇的一方炼狱里蜕皮流油。

　　那时候，一天上完几节课，所有人起身的时候大腿根都和椅子黏出了一层汗，有些同学的屁股上甚至捂出了发痒的红痱子。
　　简芒照例忍受着酷暑的煎熬，成天穿着黑得密不透风的校服裤子去上课。

　　课间休息时，她作为当天值日生上台去整理讲桌擦拭黑板，原燃和几个男生打完篮球回到教室，燥热滚烫的汗水气息一瞬间朝她裹挟而来，他走到她的身后，抢过她手里的黑板擦一边帮她擦黑板一边不经意地问，“怎么从没见过你和她们一样穿裙子？”

　　简芒尴尬难堪地立在当场，第一个念头是想问，“你很喜欢吗？”
　　当然了，对于这群正处于青春躁动期的男生，自然不可能不喜欢。

　　她知道原燃或许就是单纯的好奇，或是贴心的关心她，毕竟受恶劣天气的影响，班主任已经下了命令，不用再遵守校规穿校服，可以穿自己日常的衣服来上课。
　　只有简芒不懂变通，坚持守着死板的规矩。

　　原燃只是顺嘴一提，简芒却心生出突如其来的勇气。
　　那些过去她没能勇敢尝试的事，那些对她而言，破釜沉舟的勇气。

　　那个周末，她约了路宁去商场挑选衣服，路宁笑她终于舍得开窍，简芒千挑万选下，还是选了条比短裙更保守点的裙裤。
　　平心而论，她的腿型生得十分好看，流畅起伏的腿部线条，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尽管路宁惊叹她常年隐藏在丑陋校服下的上好身材，简芒还是不自信地问道，“真的不丑吗？”

　　“我们芒芒怎么会丑？”路宁捏着她的鼻子笑骂，“相信我，自信一点，你早该这么打扮了。”
　　有时候女生之间那些隐秘的小心思无需多言就彼此心照不宣。

　　周一那天，简芒特意从家到学校厕所换下了一身校服，在位置上坐立难安等了很久，原燃才踩着点随着上课铃响姗姗来迟。
　　他表现得与往常没什么不同，看不出一丝异样。
　　简芒那时候坐在他的身后，上课时只顾着心绪不宁盯着他的后脑勺发呆。

　　到底，他看见了没有呢？又或者看见了却并不在意。

　　简芒知道原燃每天上午的大课间活动都会和陈列他们一起待在走廊，她偷偷给自己鼓了鼓劲，昂首挺胸挽着路宁去了卫生间，又特意在回来时从后门进了教室，就只为了能在走廊多晃荡一圈。
　　准确地说，是为了能在他的眼前晃荡一圈。

　　可惜简芒终究胆子太小，从始至终都死死看着脚底下的路，像是要把地板盯出一个洞，也不敢让路宁观察原燃是否有注意到她。
　　这一路上，她似乎感受到一道灼热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她，心慌得叫她连走路都不知道应该先迈出那一只脚。
　　可是她无法确定。

　　简芒挫败地回到座位，像被针扎了一样的气球趴在桌上闷闷不乐。

　　第三节上课铃声准时响起，简芒打起精神翻开书本，随即浑身僵了僵，她看到原燃若无其事回到了原座。
　　一句话也没同她说，也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甚至一个交流的眼神。
　　那么大抵刚才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简芒收起刹那间席卷而来的失望心情，她本就不该多奢求什么。

　　她还记得，那一节正好是语文课。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原燃最讨厌语文课。
　　所以才可能导致他产生别的心思做多余的事。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字正腔圆念着课文，“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原燃突然举起课本，高高盖过头顶，回转了身看着她低声说道，“很好看。”
　　简芒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她全然不记得语文老师在台上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

　　只看见男生上下张合的唇瓣，勾起令她脸红心跳的弧度，“所以——”
　　他拉长了语调，像带着从容的自信，“是特意为我穿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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