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烟火

　　白昼烟火/葵榴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第一章

　　夏天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迷离日光覆在青峦之上，一路从眼底流淌，直至被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中断。

　　“南溪镇就快到了，请所有乘客带好行李物品，提前做好准备。”
　　已近中年的售票阿姨操着一口混杂着方言的蹩脚普通话，惊醒了大巴车上困乏的乘客。

　　简芒移回玻璃窗外的目光，站起来活动历经两小时车程后血液流通不畅的双腿，酸麻感才略有缓解。

　　深蓝色车窗帘被重新拉上，沉闷难闻的空气一并隔绝在内。随着人群有秩序的下了车，简芒抬手遮住跃至头顶的烈阳，云朵被烘热成鼓蓬蓬的棉花糖黏住了天空。

　　从今天早上听到母亲交代的话开始，无论是车内散发的浓烈脚臭与汗味，小孩蛮不讲理的哭嚎，还是舟车劳顿后的疲惫与呕吐感，差别都只异于从第七层地狱堕入第八层。

　　但这不算最糟糕的。

　　外婆家离镇上的街道还有起码近半小时的路程。

　　这一路上不见别的行人，只有脚底立着的黑影寸步不离陪着她。

　　盛暑日头毒辣，似烈火炙烤般，柏油公路几近融化，流入散发焦味的帆布鞋底。
　　简芒一刻未歇，滚落的汗水被高温烹得滚烫沸腾，在连头发丝儿都即将燃烧起来之前，瞳孔终于倒映出一点白墙灰瓦的影子。

　　她深深呼出口气，还未彻底走进院里，视线就对上正坐在大门口望眼欲穿的老人。

　　见简芒来了，老人腾地从椅子上起身，合不拢嘴地朝她身后望去，“简光呢，这孩子是不是又慢吞吞的还在路上？”
　　简芒气还没喘匀，淡笑着解释，“外婆，简光作业太多，这次他就留在家里学习，下次有空再来看您。”

　　老人瞬间黯了脸，不满抱怨，“我从昨天接到电话就盼到现在，可怜小孩难得放几天假，你们也不让他好好放松放松。”
　　简芒笑意不减，往檐下背光处走去，抿抿干涩的唇道，“外婆您放心，简光也很想您，下次有时间我一定带他一起来。”

　　老人顽固地摆了摆手，“他才四岁多你们就把他从我身边接走，他这一走，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我日思夜想地盼外孙，现在好不容易放了假，怎么人又没来？”

　　简芒抬头望向澄廓的天，明晃晃的，一片无处可逃的蓝。
　　今早走得仓促，忘记带一把伞。
　　也许明天要黑上好几度，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神游。

　　老人没了耐心，不容置喙道，“你弟要电脑让他自己来拿，你现在就回去接他，小孩子一个人我不放心。”

　　顿了两秒，简芒垂眼看了看神色愀然的老人，发出听不出情绪的单音节。

　　“嗯。”

　　-

　　临近正午已无风，行道树岿然不动，飞驰的摩托车镜里镶嵌着凝固的绿。
　　艳阳之下，刚蒸发的汗液与热潮反复纠缠，厚重黏腻得让人透不过气。

　　简芒踢开路上硌得她步伐不稳的破碎小石子，那股从喉口涌上的恶心感伴随头晕卷土重来，反应异常强烈。
　　手机传来电量不足的提示音，她掏钱从街边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几口水下肚，急得差点呛出声。

　　今天一早起床，刚坐上餐桌，许佳慧就对她说，“外婆前两天给你弟买了他吵着要的电脑，等会儿吃完饭你带弟弟回趟南溪。”
　　“你不去吗？”
　　许佳慧摇头，“妈妈最近抽不出身，你们俩去一趟就行。”
　　简芒咽下一口牛奶，平静顺从道，“最近天气热，容易中暑，还是我去吧。”

　　前几年父母忙于工作，她和简光自小就被丢给外婆抚养长大，后来简父工作调动，她们一家才从南溪搬到了邻近的芜市。
　　老人家溺爱小孩，要什么给什么，简光到了她那儿就像泼猴上了天，玩得一发不可收拾，赖到了开学时间也不肯回家。

　　简芒慢条斯理吃完早饭，又刷完碗，磨磨蹭蹭个把钟头才准备出门，“我下午就回来。”
　　许佳慧问，“不多玩几天陪陪外婆？”
　　简芒眼皮子都没眨一下，“我也想，但我的暑假作业还需要去市图书馆查资料，恐怕时间来不及。”
　　许佳慧没强求，表示理解。

　　汽车尾气长长的拖拽而过，惊起一地灰尘，简芒捂鼻伸手在脸前挥了挥，努力回想记忆中的目的地路线。

　　好在镇子虽大，但老街那一片只有巴掌大的地儿，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南溪镇唯一一家她还记得的黑网吧。

　　几年了，这隐蔽在旮旯儿的破陋小地方竟也没倒。

　　-

　　简芒小时候方向感就不太好。

　　她妈生简光那会儿恰逢她五年级放暑假，当天早上，许佳慧还在埋怨丈夫怎么给感冒的女儿买油炸食品，下一秒就喊着肚子痛被急急忙忙送往医院。
　　没多久，外婆从外面赶回家，目光掠过她，语气似有嫌弃，“感冒了还贪嘴吃这些东西？”
　　简芒沉默着看她兴冲冲收拾完东西出了门。

　　她对着一口未吃的，早已凉透的早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安顿好家里的一切，简芒鼓足勇气一路凭直觉七拐八弯到了镇上街道，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医院。
　　事后，外婆乐呵呵抱着婴儿，当着她的面说，“小孩子就是嘴巴硬，你们看她之前不乐意你们生二胎，现在还不是喜欢得不得了，等以后姐姐帮衬弟弟你们也轻松不少。”

　　简芒喉间那股淡淡的恶心感仍未彻底消散。
　　“哐”一声响，她随手将喝完的矿泉水瓶扔进角落凌乱的垃圾堆。

　　这一块地多的是看上去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野猫悄无声息爬过屋檐，老人坐在檐下抽着烟。弄堂里日照不足，更显得阴气森然，倒是便宜绿箩花枝招展占领了整个窗台，青黯的霉苔卯足了劲才从潮湿的墙根里探出头。

　　半空中横七竖八的竹竿网罗了晾洗干净的床单与衣物，穿梭到大概第五条碎花床单后，面前是一片灰扑扑已经看不清本来颜色的旧门帘。

　　一切似乎还和从前一样，勾起心底那丝隐秘的怀念。

　　简芒抬起手撩开帘子，昏暗的光线涌入房内，键盘声与各种嘈杂声接二连三撞入耳膜。
　　也许是暑假的缘故，网吧出奇爆满，放眼望去，只有最左边的角落里还留了个隐蔽的位置。
　　简芒去前台开好机，目不斜视从烟雾缭绕的过道朝角落走去。

　　小时候常听老人说，一棵绿箩七个鬼，养这玩意儿容易招邪。拜那团繁茂的植物所赐，还真招来了一屋子妖魔鬼怪。

　　这群明显还未成年的网瘾少年们骂骂咧咧地盯着电脑屏幕，手上行云流水地操控着鼠标键盘，恨不能亲自钻进屏幕里实战演练，来场激烈的格斗厮杀。

　　简芒刚到位置上坐下，斜前方那位大耳朵兄弟和刚打了鸡血似的斗志昂扬，眼神都没往她这儿给一个，忙着和麦克风对面互喷，“别整那么多没用的逼话，有种来找我。我家住番斗大街番斗花园2号楼1001室，我爸叫胡英俊，我妈叫张小丽，我叫胡图图，你来看我干不干你就完事了，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
　　简芒无言揉了揉额角。

　　网吧里只有一台老式空调在轰鸣运作，制冷效果堪忧，这一屋子的二氧化碳和躁动的热血之气都无处排散，熏得她头晕眼花。

　　简芒好看的眉头微微拧起，努力忽略周围鱼龙混杂的环境，戴上耳机屏蔽一切声音。

　　视频观看到三分之一，却还是被旁边巨大的动静止住了进度条。她左手边一位染着一头黄毛的大哥气急败坏地哐哐砸掉键盘，站起身眉目不善看向对面，“你他妈杀人越货老子都忍了，以为老子好欺负，杀人杀上瘾了？”

　　他这一大嗓子吼出来，是挑事的前奏，又未指名道姓，嗅到八卦气息的围观群众在一瞬间的寂静以后开始左顾右盼寻找另一当事人。

　　简芒余光瞥见左边屏幕上孤零零躺着具颓败的尸体，世界显示出最新公告：【孤星的你爸爸用颜值在九里寨把哥只是个传说的凡少、伱髙攀卟起打成重伤，扬我帮威！】

　　下一秒，尸体刚复活，在尸体旁打坐等待的神秘人士又再次利落狠绝地出手，一击毙命，“凡少、伱髙攀卟起”狼狈地应声而倒。
　　像猫抓老鼠般，对方不知疲倦地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一等他复活就赶尽杀绝，手段之狠，令人扼腕。

　　是位不知名的丧心病狂的狼人大哥。

　　黄毛大哥在这般挑衅下忍无可忍，不管对方是何方神圣，这三分情面他已经让了出去，于理怎么都不亏，便狠狠摁灭手中的烟道，“原燃，你跟我没完了是吧？”

　　对面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线，像没睡醒似的，带着漫不经心的倦：“哪儿能呢。”
　　他仰头打了个哈欠，似乎毫不在意地伸出三根指头缓缓数了数，“还有三次。”
　　语气就跟问“你吃饭了吗”一样稀松平常，但越是平常就越欠揍。

　　“我槽你妈——”

　　黄毛大哥果然沉不住气了，这声厉吼响彻云霄，整个网吧都仿佛震了三震。

　　简芒取下耳机，脑子里有一瞬间的茫然。没想到这群中二少年玩个游戏也能玩出真情实感，隔着网线不算，面对面也能亲切问候你全家。

　　对面的狼人大哥依旧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身上简单套了件白色t恤，不染纤尘，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游戏里那个沾满鲜血的杀人狂魔联系到一起。
　　他懒懒散散又打了个哈欠，看向电脑屏幕，嚣张而狂妄道，“九杀，还有一次。”

　　黄毛哥痛苦地挠头，想要直接退出游戏又咽不下这口恶气，想要报仇又技不如人，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

　　两难之间，他还在垂死挣扎，狼人大哥不太耐烦地用另一只手悠闲敲着桌沿，语气佻达，“快点儿，别浪费我时间，早些解决完我还要搞研究。”

　　听听，这什么惊世骇俗震耳欲聋的冲天响屁。
　　您是要在网吧研究哪个游戏更好玩还是广大网瘾少年包括您自己沉迷网络的问题？
　　简芒根据他的身份和当前的环境形势总结了下，觉得这个逼装得像在讲聊斋。

　　完全没被人放在眼里，被羞辱得很彻底的黄毛大哥不是hello kitty，扔下鼠标来了句脏话后打算发威。看着像是他底下小弟的大耳朵兄弟已经摆出警戒姿态严阵以待，仿佛黄毛哥一声令下就能立马冲到前线开路，上阵杀敌。

　　简芒似乎没注意到周遭已经剑拔弩张的可怖氛围，继续兴味盎然地看着“你爸爸用颜值”杀了“凡少、伱髙攀卟起”，凡少最后一次倒地身亡，吹响了战前号角。

　　狼人大哥圆满完成任务，不慌不忙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在众人面前露出庐山真面目。

　　简芒无意识地随众人抬起头，而后，圆润的瞳孔在一瞬间扩张开来。

　　不是被惊艳也不是被丑到，而是被那一头又红又紫染色不均活像鸡毛掸子的洗剪吹造型给惊到。
　　黄毛哥狂野生长的渣男锡纸烫都远不及这位古董级的杀马特贵族少年来得具有视觉冲击力。

　　他的额前垂着一绺碎发，神情漠然，嘴角微微下垂，像碳笔在白纸上素描勾勒，简单利落的线条，寥寥几笔绘出坚毅的轮廓。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我不好惹，生人勿近”的高冷气场。

　　是始料未及的熟悉。

　　杀马特贵族勾唇笑了笑，减少几分距离感，主动朝黄毛哥发出友好的求和讯息，“年轻人不要总是打打杀杀。”
　　“我也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黄毛哥没被他这几句话轻轻松松糊弄过去，却心有忌惮，不大想惹他，顺势问了嘴，“替谁消灾？”

　　眼见这场硝烟四起的战争即将签署停战协议，并上演爱与和平，众人提心吊胆旁听着双方谈判。
　　杀马特少年低头认真想了想，目光从下往上扫了他一眼，最后停留在那颗黄得发亮的头顶，“贯彻落实扫黄打非。”

　　“……”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