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连城璧

　　沈家庄后山，冥狱地宫

　　塔洞飞檐上的鎏金字形灯笼伴着灯笼流苏尾上的铃铛，在这阴诡幽森的地宫里发出悦耳动听的“铃铃”声。空气里冷檀香夹杂着血锈的味道，刺激着人的嗅觉，带起了全身皮肤毛孔的颤动。

　　连城璧沿途走过“拔舌”、“剪刀”、“铁树”三层，火把将地面的血污照得一览无遗，石壁上的铁链、开满刀锋利刃的铁树，残余的染血的布料挂在上面，随着阵阵洞里的阴风“萧萧”作响。

　　他停步在四层“孽镜”洞口，里面四周布满了光滑的铜镜面，镜面里长出的藤蔓又攀附到室内各处。

　　蔓上开着浅紫色红蕊的小花，有些将开未开，含苞待放，还缀着翠绿的藤叶，叶身隐约有几丝红线流动。

　　正中立着一个圆形透明的半人高大的水晶球，由地底生出的藤蔓将它包裹着，从缝隙里能看见球里氤氲着七彩的光雾，或明或暗的闪动着辗转腾挪。

　　除了光线幽暗以及地上那具好像被吸干了全身精气的干尸以外，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地狱，花和叶带着微光，在水晶球的映衬下，反而像是误入了一方清新幽雅的山洞。

　　“放...放了我，放了我！”一个霜发散乱、蓬头垢面的青衣人爬跪在地上，匍匐在一双玄色长靴前。他颤巍地指着不远处的那句干尸，带着沙哑干涩地哭腔：“你看到了，你看到了！他说的是谎话，我，我说的才是真的！所以他受到了惩罚，死了，死了！”

　　他的声音像是被拉破的风箱，即使是以可怜的姿态卑躬乞求自己生的希望，却还是没有让那双玄色长靴的主人产生哪怕一丝的动容。

　　连城璧看着地上那团蠕动的烂肉，眼中的厌恶与震惊毫不掩饰，他缓步走近，里面的人听着动静向他看了过来。饶是地上的那团烂肉也抬起了头，蓬草一样的头发里，一颗黑溜溜的眼珠带着瑟缩和强烈的求生欲也看向了他。

　　实在是不敢相信，仅仅几天的时间，沈家曾经不可一世，自诩武林泰斗的三位族老，如今仅仅剩下了两位。哦，还有一位，缩在了洞中的墙角，正看着地上的那具干尸，抖擞着嘴唇。

　　“公子！”
　　“薛堂主。”

　　玄衣短襟男子高鼻深目，深蓝色的眼瞳和轮廓深刻的五官，还有那身黑色暗纹的胡服，他是个西域人。也是灭了沈家三位长老满门的执行者，薛药儿。

　　一黑一白，立于这妖异的洞中，似黑枪煞神，如雪海坚冰。

　　“我们的青峰大长老又吐了哪些真话出来呢~？”

　　道貌岸然的人装久了，还真以为自己就是那样贤良方正、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可惜啊~当他老了，当这些虚名成为可能杀死他的刀子的时候，他不需要做一个人人仰望的大侠，只想做一个苟且偷生的普通人。

　　所以，他们放下了自尊、放下了微薄的感情，在生与死间选择利己。青峰、青竹、青松三个人用自己直系家眷的性命，换得了自己短暂的喘息。可惜，最后他们三人才是真正的对决。

　　他们拿所有自己知道的沈家秘辛来换得生的希望。而青松成为了第一个出局者，因为他说的，与青龙会记录在册的事实有悖。

　　青峰死死盯着薛药儿给连城璧汇报着这一切。他现在根本就提不起恨，他已经被这个地狱给折磨驯服了。他只是在找机会。找到一个能说话的机会，很快的，这个机会就来了。

　　他看见薛药儿那张嘴终于不再吐一字，急切地爬到连城璧的脚下，形销骨立的双手抓住他的衣摆。

　　“我还知道沈飞云的秘密！沈璧君在四岁那年莫名其妙中了不知道什么毒，沈飞云找不到解法，便从老太君那里偷来的《巫衣经》里找到了一种‘同脉生生’的推血过毒的秘法想要把她女儿体内的毒过给沈灵素！”

　　连城璧握紧双拳，眼神阴森地看着他：“这不用你说，我们都知道。”

　　“我说的不是这个，是那本《巫衣经》！这本医经是楼氏一族的禁书，里面记载的都是一命抵一命的阴损禁术，北海楼氏一族曾严令族人禁止修习书中之术。

　　但到沈老太君那一代后，老太君虽天生绝脉，但于医毒天赋却令楼氏一族众人莫及。她曾借《巫衣经》中之术法做出改良，不伤任何性命就治好了当时永王的早衰症。

　　所以在她嫁进沈家庄之时，族长做主将这本禁书当做陪嫁送给了沈老太君。后来沈飞云和沈飞羽先后出生，没成想飞羽也是天生绝脉，医毒天赋更甚于老太君当年。所以飞羽才破例被载入了楼氏族谱！

　　老太君本打算将《巫衣经》传给飞羽，可后来却发现经书不翼而飞。现在飞羽手上的这本《巫衣经》是老太君凭着记忆摹写的残本。真正的经书还在沈飞云手上！！”

　　连城璧一脚踹开青峰，手中内力迸发，以掌做爪，蹲下抓住了那树皮一样的脖子。白衣冷肃，瞳孔幽幽发亮，冷飕飕地语气令青峰的背脊发凉：“你刚才说，一命抵一命~？！”

　　“是.....是.....”

　　忽然墙角处传来“桀桀桀桀”的声音：“报应啊~报应啊！这都是报应啊~”青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到昏灯照明处，他用异常平静颓唐的声音说道：“连城璧，你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

　　“你说什么？”

　　青竹看见他冷竖的眉下寒风过境的眼神，他不禁自嘲道：“沈家自沈天君起，便以他一脉为主，我们都是旁支。到沈飞云这里时，你爹连泽天因与逍遥侯比武败于他手，一时大受打击。可真正逼死你爹的是沈飞云！”

　　连城璧听见他的话瞳孔一缩。青竹不管他作何想，只继续道：“沈飞云找到我们三人，她以让我们沈家成为武林第一世家的承诺引诱我们支持她登上武林盟主之位。

　　她则暗地里向江湖散播你爹输给逍遥侯后因为贪生怕死而下跪的流言，让无垢山庄的声誉至此在武林上一落千丈，逼得你爹不得不写下退位遗书，最终自绝以谢武林。”

　　薛药儿此时眼里的连城璧依旧清华有度，唯一的变化，就是他听了青竹的话之后，原本涨红的眼眶里，那双漆黑冷寂的瞳孔里有了血光。可他依旧很冷静。

　　“很好~本座要你们把你们说的这些，通通写下来。或许，这样本座和羽夫人会留你们一个全尸。”

　　青峰似乎对死亡充满着畏惧，他想活的执念至今未消。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为了活着，牺牲了自己的发妻、爱妾、儿子、幼女。他要活着！他喋喋不休地乞求着自己的一条命，哪怕他明天就会死。

　　而青竹眼中却是一片灰茫茫，他只提了一个要求：“给我一个痛快吧！”
　　......

　　无垢山庄

　　连城璧挥手让七人落座，他把玩着手中的玉箫，眼神是不同于以往恰到好处的温柔，而是带着珍视、虔诚、宠溺的温柔。

　　“怎么样了？”

　　“公子放心，他们亲笔所书有一份我已上呈给夫人。这是另一份。”薛药儿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恭敬地上前交给了连城璧。

　　“至于那两人，我已经让他们成了幽婆罗花的养料。入‘孽镜’者，只有往生这一条路可以走！”

　　点了点头，连城璧抬头看向无谟：“皎皎醒了吗？”

　　“夫人和老爷为小姐诊过脉了，小姐体内的蛊息已经尽祛。只是在十日内不能动武练功。小姐中途醒过一次，没见到公子，又睡了过去。”

　　听了她的话，连城璧摩挲着玉箫上托在竹叶上的莲花，唇角不经意地勾了起来。

　　但很快他又抬头，看着座下的七人。微微扣了扣桌子，剑侍推出一幅地图立于厅中。无典七人看着那幅地图，上面绘入了当今中原武林的所有门派。

　　“这是我用了一年时间绘制的门派分布图。去年的时候，少林寺方丈星月大师和全真教教主纯阳子双双西去。一南一北两位泰斗突然离世，在正邪两道掀起了轩然大波。

　　正道的其他大门派，无不想借此机会盖过全真、少林，成为武林第一大门派。而那些小门小派，也想趁此机会壮大自己。

　　而天宗，却在如今这个当口死灰复燃，好巧不巧，呵~天下第一神器割鹿刀，却在这个时候，横空出世。

　　而沈飞云，也在这个时候，以割鹿刀为陪嫁，先斩后奏昭告武林已与我无垢山庄联姻。之前我交待你们去查的东西，还有这次的谜林之行，想必在座各位都已心里有数。”

　　无典抬首先言：“沈飞云大费周章，筹谋许久，结果只是想要利用全武林之力和割鹿刀逼‘死了’二十多年的逍遥侯现身。为的，居然是想要解除自己女儿身上的蛊毒。哼！此人做武林盟主，不堪大用！”

　　“不过，逍遥侯此人，倒是有几分难对付。”薛药儿摸了摸自己鼻下的两撇八字胡：“他本是西域魔教中安西哥舒部的少主，后来因与自己的师兄教义不统一而叛出了魔教，自立天宗。”

　　薛药儿本是摩尼教徒，自波斯随圣使来中土传教，哪知他们队伍才到漠北，还未入关便被西域魔教率众突袭，最终只余他一人生还。

　　他本职乃是炼药师，机缘下流亡于茫茫沙漠中后被飞大夫和飞师妹所救。三人又同为医者，虽得知他们出身于魔教安西部，但前有救命之恩，后又看他们一心醉心医学。所以三人惺惺相惜，成了莫逆之交。

　　后来他入了中原，四处找人比毒，被武林中正派人士视为邪魔外道，处处追杀于他，他又再次被白玉京和沈飞羽所救，因缘际会入了青龙会。等他再次与飞大夫和飞师妹见面的时候，已是二十年前天宗被灭的时候了。

　　众人听罢皆面色凝重。只连城璧依旧一脸平静：“就凭逍遥侯为了和沈飞云周旋，默默布置了二十年，此人心智手段皆常人难及。不过，他也有一个破绽~”

　　“公子~？”

　　“运筹帷幄了二十年，让逍遥侯自信，这个江湖一直掌握在他的手中。他已经习惯以掌控者、主导者的姿态看待身在江湖中的每个人，包括你我。我相信，现在他已经盯上我了~”

　　可是连城璧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他却不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天宗才可以做到只手遮天的。青龙会一直只是存在于江湖里的传言中。

　　而像逍遥侯这样的外来者，纵然他知道，可是这么多年里，足以让他撑爆，青龙会早已成为了历史长河里惊鸿一现的残影。现在，他是螳螂，而我们才是真正的黄雀。”

　　无典了然：“公子想要做的，是想要重新分配江湖势力。”
　　他指着那块门派分布图：“沈家庄的核心势力是洞清观、白马庵、霞天门和石口门四个门派下所依附的势力。

　　而无垢山庄如今的核心势力，皆是曾经不管是无垢山庄鼎盛时期还是今日今时，依旧一心追随的门派。”看了看座中几人，无典问道：“你们看出了什么？”

　　无诰道：“天剑山庄的卓老庄主早先因练功走火入魔而留下了暗伤，传位给了自己的儿子。那小卓可是个犟骨头，他看不过沈飞云如今一家独大的做派，想要脱主自立，近年来多不安分。这同盟，早晚得凉！”

　　“哼！沈飞云结势，多以利诱之。她所拉拢的这几派，无不是冲着她沈家庄藏宝库里面的本派武学去的。互相利用罢了，真到大难临头的时候，怕是退得比谁都快。”无训最不屑的就是以利诱之，却收拢不了忠心，此种人，连一时之杰都难以做到，顶多也只得个强忍寡义之辈。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惊雷响彻云霄。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击向了大地，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门外暴雨倾注，烟云滚滚。连城璧看着那幅图，眼中暗光闪烁：“阳乖序乱，阴以待逆。暴戾恣睢，其势自毙。顺以动豫，豫顺以动。不若先隔岸观火，以观后效。青龙会，也该走到幕前了。”

　　而无垢山庄，也该尊荣重现了......
　　（璧璧：不然我怎么娶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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